生活在别处 第一章 诗人诞生(8)

  这个爱不断使她想到,对事情的发生她心里总是毫无准备。她缺乏经验,不知道怎么行动,怎么谈话;当着画家那富有特色、急切的脸孔,她对自己的每句话、每个姿势都感到惭愧。她的肉体同样没有准备好;她第一次开始后悔生下雅罗米尔后她对身躯的忽视,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腹部上暗淡、褶皱的皮肤,使她感到恐惧。
  呵,她多么向往一种肉体和灵魂会在其中和谐到老的爱。(是的,那种她预先期待的爱,坦然自如的爱。)但是,在她如此唐突地进入的这个苛刻的关系中,她的灵魂显得令人痛苦的年轻,而她的肉体却显得令人痛苦的苍老,竞使她在通过这场冒险时,好象双脚战战兢兢走在绷紧的绳索上,灵魂的不成熟和肉体的衰老都同样能给她带来毁灭。
  画家对她关怀备至,并想把他拉进他那绘画和思想的世界。玛曼喜欢他这样。这证明了他们的结合不只是两个躯体在合谋开拓一个有利的境遇。但是,如果爱情不仅要占有肉体,而且还要占有灵魂,那就需要更多的时间;为了替她经常不在家辩护(特别是对外婆和雅罗米尔),玛曼不得不常常编造一些新朋友。
  她总是在画家工作时坐在他身边,但这并不使他满足;他向她解释,艺术,按他所理解的,仅仅是发掘生活中神奇礼物的一种方法;这样的礼物甚至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或一个沉浸在梦中的普通人也能发现。他给了玛曼纸和有色墨水,要她在纸上点上墨水,然后把它们吹散;斑斓的色彩参差不齐地在纸上渗开,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状。画家把玛曼的作品裱在书橱的玻璃板上,骄傲地向客人炫耀。
  就在她最初的一次访问中,当地准备离开时,他把几本书放在她怀里,要她带回家去读。她不得不偷偷地读这些书,因为她害怕雅罗米尔产生好奇,问她这些书从哪儿来的,或者家里其他人问同样的问题。要作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是困难的,因为这些书的封面甚至看上去都很特别,与她的亲戚和朋友们书架上的任何书都不一样。因此,她把这些书藏在胸罩和睡衣下面的衣服篮子里,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拿出来读。也许是感到自己在干犯禁的事,害怕被发现,这使她不能专心致志地读书。可以想见她收获其小,实际上有许多页她都没看懂,尽管她读了两三遍。
  她把这些书还给画家时,就象一个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的女学生那样紧张。他会马上问她对某本书的看法,她知道他对似是而非的回答不感兴趣,他想同她分享共同发现的真理。玛曼知道这一点,但这并不能帮助她理解这些书的全部内容,也不能帮助她理解画家认为十分重要的地方。因此,象一个狡黠的女学生,她找到一个借口:她抱怨说她不得不偷偷地读这些书,以免被人发现,所以她不能全神贯注在它们上面。
  画家相信了她的辩解,并找到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在雅罗米尔下次来上课时,画家给他作了关于现代艺术潮流的讲演,然后借给他几本有关这个题目的书,孩子乐巴巴地接受了。当玛曼最初看见这些书摆在雅罗米尔的书桌上时,意识到这些违禁品是偷偷为她准备的,她感到非常害怕。迄今为止,她冒险的全部重担一直都是由她独自承担,而现在她的儿子(纯洁的象征)却成了他们私通的不知情的信使。但是,毫无办法。这些书就放在他的书桌上,除了以关心儿子为借口,把它们翻阅一遍外,玛曼没有别的选择。
  一次,玛曼鼓足勇气告诉画家,他借给她看的那些诗歌好像毫无必要地含混不清。她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对画家的观点只要有一点异议,他都会认为是不忠。玛曼赶紧弥补这一损害。当画家把不悦的脸转向画布时,她迅速地脱下外套和乳罩。她的乳房很美丽,她知道这一点。此刻,她骄傲地(但有点犹豫地)挺着它们走到画室的另一头,在由画架半掩着的画家面前停下来。画家阴沉沉地在画布上方调着画笔,不时气恼地瞥一眼从油画后面偷觑的玛曼。她从他手中拨下画笔,咬在牙齿之间,咕哝着说出一个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字眼,一个粗俗的、猥亵的字眼。她把这个字重复几次,直到看见画家的愠怒变成含情脉脉的欲望。
  不,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现在这样做也是非常费力,僵着肌肉。从他们暖昧关系一开始,她就清楚地知道,他盼望她带着戏谑和放纵表达她的感情。他要地完全放荡不羁,不受习俗、羞耻和禁锢的束缚。他喜欢说:“我不想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的自由。我要你把自己的完全自由作为礼物送给我!”他要求不断地证明这个礼物。渐渐地,玛曼多少有些相信,这种放荡不羁的行为准是一个很美好的东西。但同时她又担心她永远学不会它。她愈是努力想学会放浪,她的放浪就愈成了一个负担。它变成了一项任务,一项必须在家里准备好的任务(考虑好哪句话,哪个愿望,哪种行为最能使画家惊异不已,并相信她是出于自然的),结果她开始在放浪的责任下呻吟,就象在沉重的负担下呻吟一样。
  “最糟的事不是人世不自由,而是人们忘却了他们的自由。”他常常对她讲,她觉得这句话用在她身上真是恰如其分,她正是属于那个画家认为应该完全舍弃的旧世界。“假如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我们至少应该改变我们的生活,自由自在地活着。”他总是说,“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那就让我们独特地生活吧。让我们抛弃一切陈旧的东西。绝对的现代是必要的。”他引用兰波⑧的话,她虔诚地听着,对他的话充满信任,对自己充满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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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派诗人。他的诗强烈表现现代人对文明社会的反抗。
  她想到艺术家的爱也许完全是出于误会,她老问他为什么爱她。他总是回答,他爱她就象拳击手爱蝴蝶,歌唱家爱沉默,恶徒爱村姑。他总是说,他爱她一如屠夫爱小牛胆怯的眼睛,闪电爱宁静纯朴的屋顶。他告诉她,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是从一个沉闷的世界中解放出来的一个令人兴奋的女人。
  她喜欢不尽地听他说话,一有机会就去看他。她感到自己象一位凝目旖旎风光的旅游者,因为太匆忙而透不过气来,竟不能饱赏眼前的美景。她的确不会享受她的恋情,但她明白这是一个重大而美好的东西,她决不能轻易放过它。
  雅罗米尔呢?他感到很自豪,画家把自己书房里的书借给他(画家有好几次告诉孩子,他一般决不让他的书出房间,但他把雅罗米尔作为一个特殊的例外),由于有大量时间可以支配,他梦幻般地沉浸在这些书页里。那个时候,现代艺术还没有成为布尔乔亚大众的陈旧货色,还保留了一个流派的有吸引力的气息,一种对童年——一个总是向往着秘密会社,团体,帮派的浪漫色彩的年龄——有着神奇吸引力的孤芳自赏。雅罗米尔陶醉在这些书的神秘氛围中,他的阅读与母亲截然不同,母亲读这些书就象读会受到考查的课本一样,孜孜不倦,一字不漏。而不用害怕考试的雅罗米尔实际上却没有读完一本书。他信手翻着它们,不时在一页上停下来,沉思冥想着几行诗句,对诗的其余部分全无兴趣,好象它们根本没有意义。一行诗、一段散文都足以使他快活,不仅因为它们很美,而且因为它们是通向上帝选民王国的神秘之门,这些人的灵魂对众生昧昧的事物是很敏感的。
  玛曼知道,儿子不会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信差,那些只应该传给她看的书,他却带着真正的兴趣去阅读。因为她开始同他谈论共同的读物,问他一些她不敢向情人提的问题。当她发现儿子甚至以比画家更大的热情捍卫这些借来的书时,她不禁大吃一惊。她注意到,在一本艾吕雅⑨的诗选里,他用铅笔在一些诗句下划了线:睡着了,一只眼睛里有月亮,一只眼睛里有太阳。“你在这句诗里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我应该在一只眼里含着月亮睡觉?石头的腿,穿上了沙的长袜。长袜怎么能用沙子缝制?”雅罗米尔怀疑母亲不仅在取笑诗,而且也在取笑他,认为他太小,读不懂这些诗。于是他生气了,粗暴地回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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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艾吕雅(1895-1952),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天哪,她甚至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前都失败了!那天她去看望画家,觉得自己象一个穿着敌服的间谍。她的行为失去了任何本能的意味,一言一行都象一个怯场的业余演员,胆怯地念着台词,生怕被哄下台。
  那会儿,画家刚发现了照相机的妙处,他把他初次照的照片给玛曼看,一个奇怪地堆积着的物体的安宁世界,一个被抛弃、被遗忘的东西组成的古怪风景。然后,他让她在天窗下摆好姿势,开始给她照相。起初,玛曼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她不必说话,她只需站立、坐着,微笑,听从画家的指挥,听着他不时给予她身材或脸庞的赞美。
  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炯炯发亮;他拿起画笔,蘸上黑颜料,轻轻地将玛曼的头往后摆,在她脸上画了两条粗线条。“我把你划去了!我取消了上帝的创造!”他大笑起来,给鼻子上交叉着两条粗线的玛曼拍照。然后把她引到浴室,给她洗脸,用毛巾探干。
  “刚才我把你划掉了,为的是我能重新创造你。”他说。他再次拿起画笔,又开始在她脸上画起来。他画了些象古代象形文字的圆圈和线条。“面孔——预言,面孔——字母。”他说,又把玛曼安置在倾斜天窗的光线下,不断地揿着快门。
  过了一会儿,他让她躺在地板上,在她头旁放了一个石膏模型的古头像,在上面也画了同玛曼脸上一样的线条。他给两个头照相——一个真的,一个塑像——然后洗掉玛曼脸上的符号,重新画上线条,又照了几张相。然后把她放在沙发上,开始给她脱衣。玛曼担心他会在她的胸脯和腿上画上符号,她甚至想微笑着表示反对(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她总是害怕她的幽默企图会失败,会被认为是趣味不高),但是画家不再对面她感兴趣。他同她作爱,抚弄她的头,仿佛他觉得同一个他自己创造的女人、他自己想象的作品、他自己的心象作爱特别令人激动。仿佛他是上帝,躺在他为他自己创造的女人身边。
  实际上,此时此刻,玛曼不过是他的心象,他的发明。她知道这一点,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让他知道这一点,不让他意识到她不是他的另一半,不是一个值得爱的神秘的匹配,而仅仅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反照,一面顺从的镜子,一个他在上面投射了他们渴望的心象的被动表面。她成功了。艺术家达到了兴奋的高潮,快活地从她身上滑下来。当她回家时,她好象经历了一场严酷的考验,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哭了。
  在下一次对画室的访问中,又是绘画和照相。这一次,画家让她的乳房裸露,在那对美丽的弓形表面上画起来。但是,当他打算把她的衣服脱光时,玛曼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情人。
  很难察觉她那聪明的技巧,在与画家各种各样的调戏中,她都成动地遮掩住了她的腹部。甚至在脱去衣服时,她也总是扎着宽腰带,暗示这可以使她的裸体更加令人兴奋;她总是恳求在半明半暗中作爱;她总是轻轻地把情人抚摸的手从腹部拿开,移到胸脯上。当她无计可施时,她便求助于她的羞怯,这是他所赞扬和崇拜的(他曾多次告诉她,她是洁白的象征,他第一次想到她就使他产生灵感,在画布上抹了一个拿调色刀的白色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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