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查·皮罗托盛衰记  七十五

  “他的妻子和女儿也赞成皮罗托这个高尚的愿望,把劳动所得交入总账。母女两人放弃了原有的身分去过低微的生活。诸位先生,这些牺牲是极不容易的,值得大大的表扬。现在我们来看一看,皮罗托叫自己挑的是怎样的一副担子。”
  说到这里,检察官宣读损益计算书的摘要,把剩下的债款和债权人的姓名都念了。
  “诸位先生,现在每一笔债款都连本带利付清了,他所拿到的不是需要法院作严格调查的,私人出的收据,而是无法作弊的经过公证的收据。当然,我们也尽了责任,按照法律规定审核过了。我要求庭上不是恢复皮罗托的名誉,而是恢复他的权利,这才合乎公道。这一类的例子,法院是难得看到的,我们不能不嘉奖当事人的行为;而且他叨蒙圣眷,已经受到王上的鼓励。”
  然后他按照公事格式作了结论。
  推事们当庭讨论了一下,审判长便站起来宣判。
  他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说的:“本人代表全体法官向皮罗托表示,本院能宣布这样的判决,感到很满意。——书记官,传下面的案子。”
  有名的检察长的演说已经给皮罗托披上光荣的袍褂;巴黎的高等法院在法国居于第一位,如今庭长再来一个郑重的声明,表示铁面无情的司法界也受了感动,更使皮罗托快乐得无以复加。他坐在听审席上走不动了,仿佛身子钉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法官,觉得他们都是天使,给他重新打开了社会的大门。叔岳挟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前厅。赛查过去没有服从路易十八的命令,这时却不由自主的把荣誉勋位的红丝带扣上了纽孔。朋友们立刻把他围住,抱着他抬上马车。
  “你们带我上哪儿去啊?”他问勒巴、皮勒罗和拉贡。
  “回到你家里啊。”
  “不。现在是三点钟,我要到交易所去享受一下我的权利。”
  皮勒罗吩咐赶车的:“上交易所。”他又对勒巴做了个暗号,因为发觉赛查有些叫人担心的症象,怕他会神经错乱。
  前任花粉商让皮勒罗和勒巴,两个德高望重的商人一边一个搀着,走进交易所,后面跟着拉贡。他复权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三位商人最先碰到的就是杜·蒂耶。
  “啊!亲爱的老东家,你问题解决了,我很高兴。我很爽快的让小包比诺敲了一笔,也许对你的苦尽甘来也帮了一点儿忙。我看到你幸福很快活,好象看到我自己幸福一样。”
  皮勒罗道:“你也不能不如此。以后你也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杜·蒂耶道:“先生,你这句话怎么说呢?”
  勒巴道:“嘿!嘿!当然是从好的方面说罗。”他听见皮勒罗冷言冷语的借此出气,不由得微微一笑。勒巴对杜·蒂耶的事一无所知,可是也觉得他是个坏蛋。
  玛蒂法过来招呼赛查。一般名声最好的生意人都围拢来向花粉商热烈道贺,说了许多恭维的话,争着和他拉手,叫不少人看着忌妒,也叫有些人看着心里惭愧,因为在交易所里走动的人半数以上都办过清理。羊腿子和高布赛克在大厅的一角谈天,他们望着诚实的花粉商,好比物理学家初次看到电鳗;这种身上的电力相当于一个干电池的鱼,是动物界中最古怪的东西。
  赛查尝过了胜利的滋味,踏上马车回老屋子去。他疼爱的赛查丽纳和忠心的包比诺就要在那里签订婚约了。赛查在车上怪里怪气的笑了一阵,叫三个朋友都为之一怔。
  青年人有个缺点,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坚强。这缺点也是从他的优点来的。他对人对事都不留神细看,只用他青春的火焰去渲染一切,甚至把自己过剩的生命力强加在老年人身上。跟赛查和康斯坦斯一样,包比诺对皮罗托的跳舞会念念不忘,始终留着一个豪华的印象。在三年艰苦的岁月中,康斯坦斯和赛查嘴上不说,脑子里都时常听到科利奈乐队的音乐,看见漂亮的来宾。那次的快乐虽然事后受了重罚,他们仍觉得回味不尽,心情和亚当与夏娃偶尔想起禁果的滋味差不多。天使们的传种接代原是不可思议的神秘,自从吃了禁果,他们的子孙就有了生与死的苦恼。但包比诺尽可以心里甜蜜蜜的想起那个跳舞会,用不到有什么悔恨:风头十足的赛查丽纳就是在那次舞会上答应他的亲事的;他那时还是个穷小子,可见赛查丽纳的确是爱他的人。所以他把葛兰杜装修的住宅向赛莱斯坦买下,要他原封不动的加以保存的时候,在他一片诚心把赛查夫妇的零星什物一齐保管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存着一个梦想要开个跳舞会,庆祝婚礼的跳舞会。
  他很热心的筹备这次喜事;开支方面只有必不可少的项目才按照老东家的办法,可并不学他的铺张浪费;浪费过一次已经够了。筵席仍旧由舍韦承包,请的客也差不多相同。洛罗神甫替补了荣誉勋位团总裁,商务法庭庭长勒巴当然在邀请之列。包比诺也请了卡缪索,答谢他对皮罗托的照顾。罗甘夫妇的缺,由德·旺德奈斯先生和德·封丹纳先生填补了。
  跳舞会的请帖,赛查丽纳和包比诺发得很郑重。他们俩都不喜欢把婚礼办得大张晓喻,叫朴实温厚的人看了不舒服,特意把跳舞会定在签婚约的日子。康斯坦斯又找到了那件樱桃红衣衫,当时只穿过一天,她的光彩只露了一露就完了。赛查丽纳要叫包比诺出其不意的快活一下,又穿起从前的跳舞服装来;这套打扮,包比诺不知向她提过多少回。所以屋子里那个令人销魂荡魄的场面,皮罗托只见过一个晚上的场面,又要在他眼前出现了。康斯坦斯,赛查丽纳和昂赛末,一个都没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刺激对赛查多么危险;四点左右,他们等着他,快活得象小孩子一样。
  诚实不欺的商界英雄在交易所露了露面,情绪的激动已经无法形容,可是圣奥诺雷街还有一个更强烈的刺激等着他。一进老房子,他看见楼梯依旧簇新,楼梯底下站着他的女人,穿着樱桃红的丝绒衣衫,还有赛查丽纳、德·封丹纳伯爵、德·旺德奈斯子爵、德·拉比亚迪埃男爵和赫赫有名的沃克兰先生。皮罗托眼睛前面马上罩了一层薄薄的幕;皮勒罗搀着他的手臂,觉得他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噤。
  冷静的皮勒罗对多情的包比诺说:“你做得过分了,灌他这许多酒,他受不住的。”
  在场的人个个欢天喜地,也就把赛查的激动和身子的摇晃看做应有的兴奋,没想到会致命的。
  赛查回到家里,重新看见了他的客厅、来宾穿着跳舞衣衫的妇女,忽然听见贝多芬的大交响乐在脑子里在心里响亮起来,仍旧是那一段雄壮的最后乐章。出神入化的音乐从一个调子转到另一个调子,放出光芒,发出异彩;喇叭声震动了他疲倦的脑子;这是他的脑子的最后乐章了。
  他听着想象中的音乐支持不住了,过去抓着老婆的胳膊,凑着耳朵说:“我不舒服。”他因为内部充血,已经喊不出声音来。
  康斯坦斯吓了一跳,立刻扶他进房。他好容易走到里面,扑在一张靠椅上说道:“去请欧德里医生!请洛罗神甫!”
  洛罗神甫来了,客人和穿着跳舞服装的妇女也跟着进来,大家团团围着,呆住了。太太跪在他身边。赛查当着这些漂亮人物的面,握了握忏悔师的手,把脑袋倒在康斯坦斯怀里。他胸部已经爆断一根血管,再加动脉瘤把他的呼吸阻塞了。
  洛罗神甫说道:“一个正直的人死了!”他的声调非常庄严,指着赛查的手势就象伦勃朗画的《基督叫拉撒路复活》的手势。①耶稣曾经命令土地交出它的俘虏;这位圣洁的神甫却告诉天上,有一个为了诚实而殉道的商人需要赏他永恒的棕榈。②
  ①拉撒路是耶稣的门徒,死后数日被耶稣从坟墓中唤起,竟告复活。下文“耶稣曾经命令土地交出它的俘虏”就是指拉撒路复活。十七世纪荷兰名画家伦勃朗用这个题材作过一幅铜版画。
  ②基督教传说,天国以棕榈赐与殉难的人,作为光荣的标识。
  一八三七年十二月,巴黎
  傅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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