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97章

  他想起这天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安葬的日子,他没去参加,为此感到高兴。娜斯塔西娅给他送来了吃的;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胃口好极了,几乎是贪婪地把送来的东西一扫而光。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比最近三天来安宁些了。有一会儿,他甚至为先前那种突然而来的无以名状的恐惧感到惊讶。房门开了,拉祖米欣走了进来。
  “啊!在吃饭,可见病好了!”拉祖米欣说,端过一把椅子,挨着桌子,坐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对面。他心情焦急不安,也不设法掩饰这种心情。他说话时流露出明显的烦恼神情,不过说得从容不迫,也没有特别提高嗓音。可以认为,他心里有个特别的、甚至是十分独特的打算。“你听我说,”他坚决地说,“对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况来说,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什么也不明白;请你别以为我是来盘问你。我才不呢!我不想问!就是你现在自己公开你的全部秘密,把什么都告诉我,也许我连听都不要听,我会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我来找你,只不过是想亲自彻底弄个明白:第一,你是个疯子,这是不是真的?你要知道,对你有一种坚定的看法(嗯,不管是什么地方吧),认为你大概是个疯子,或者很容易变成疯子。我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非常同意这种看法;第二,根据你那些愚蠢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卑鄙的行为(无法解释的)看来,是如此;第三,从你不久前对令堂和令妹的行为来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疯子,只有恶棍和坏蛋才会像你那样对待她们;可见你是疯子……”
  “你见到她们已经很久了吗?”
  “刚刚见到她们。而你从那时候起就没见过她们吗?你去哪儿闲逛了,请你告诉我,我已经来找过你三次了。从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厉害。她打算来看你;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让她来;她什么话也不想听,她说:‘如果说他有病,如果说他精神不正常,那么母亲不去照顾他,谁去照顾他呢?’我们和她一道来过这里,因为我们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一路上,直到你的房门口,我们一直劝她安静下来。进到屋里,你不在家;瞧,她就坐在这儿。坐了十分钟,我们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她站起来,说:‘既然他出去了,可见他身体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亲忘了,那么做母亲的站在门口,像乞求施舍一样恳求他的爱,是不成体统的,也是可耻的。’回家以后,她就病倒了;现在在发烧,她说:‘现在我明白了,为了自己人,他倒是有时间的。’她认为,这个自己人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她是你的未婚妻,还是情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去找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因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我到了那里,一看:停着一口棺材,孩子们在哭。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给他们试穿孝服。你不在那里。我看了看,道了歉,就走了,把这情况告诉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么说,这一切全都是瞎猜,这儿根本没有什么自己人,可见,最正确的看法是,你发疯了。可是,瞧,你坐在这儿狼吞虎咽地吃炖牛肉,就像三天没吃饭似的。假定说,疯子也吃东西,可是虽然你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是你……不是疯子!对这一点,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疯子。那么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因为这儿准是有个什么秘密,一件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我可不想绞尽脑汁去猜测你的秘密。所以我只是来骂你一顿,”说完他站了起来,“发泄一下,我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现在你要做什么?”
  “现在我要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当心,你要喝酒去!”
  “为什么……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让我猜着了!”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会儿。
  “你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你从来,从来就不是疯子!”他突然激动地说。“这你说对了:我是要去喝酒!别了!”他说罢就走。
  “大概是前天,我跟妹妹说起过你,拉祖米欣。”
  “说我!对了……前天你能在哪儿见到过她?”拉祖米欣突然站住了,脸甚至有点儿发白。可以猜到,他的心在胸膛里慢慢地、紧张地跳动起来。
  “她到这儿来了,一个人来的,坐在这儿,和我说过话。”
  “她!”
  “是的,是她。”
  “你说什么了……我是想说,你说我什么了?”
  “我对她说,你是个好人,正直而且勤劳。至于你爱她,我可没告诉她,因为这个她自己也知道。”
  “她自己知道?”
  “嗯,那还用说!不管我去哪里,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要像神明一样,和她们待在一起。我,可以这么说吧,把她们托付给你了,拉祖米欣。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完全明白,你多么爱她,而且对于你心地纯洁,深信不疑。我也知道,她会爱你,甚至也许已经在爱着你了。现在你自己决定好了,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你该不该去喝酒。”
  “罗季卡……你要知道……嗯……唉,见鬼!可是你想上哪儿去?你瞧:如果这全都是秘密,那就算了!不过我……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打听出来……而且相信,这一定是什么胡说八道,是一些可怕的荒唐念头,而且这全都是你胡思乱想,自己想出来的。不过,你是个最好的好人!最好的好人!……”
  “我正想对你补充一句,可是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要补充的就是,刚才你说不打听这些秘密,这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你的这个决定是很对的。暂时你先别管,请别劳神。到时候你会全知道的,确切地说,就是到必要的时候。昨天有个人对我说,人需要空气,空气,空气!现在我想去他那里,去弄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拉祖米欣站着,陷入沉思,心情激动,在考虑着什么。
  “这是个政治阴谋家!一定是!他正处于采取某一决定性步骤的前夕,——这是一定的!不可能不是这样,而且……
  而且杜尼娅知道……”他突然暗自想。
  “这么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常来看你,”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呢,要去会见一个人,这个人说,需要更多的空气,空气,而且……而且,这样看来,这封信……也是从那儿来的了,”他仿佛自言自语地断定。
  “什么信?”
  “她收到了一封信,就是今天,这使她惊慌不安。很不安。甚至非常担心。我跟她谈你的事——她求我不要说。后来……后来她说,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分手,随后她又为了什么事情热烈地感谢我;随后她就回到自己屋里,把门锁上了。”
  “她收到了一封信?”拉斯柯尔尼科夫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声。
  “是啊,一封信;可是你不知道吗?嗯哼。”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
  “再见,罗季昂。我,老兄……有一个时期……不过,再见,你要知道,有一个时期……嗯,再见!我也该走了。我不会去喝酒。现在用不着了……你胡说!”
  他匆匆地走了;但是已经出去,已经几乎随手掩上了房门,却又突然把门推开,望着旁边什么地方,说:
  “顺带说一声!你记得这件凶杀案吗,嗯,就是这个波尔菲里经办的:谋杀那个老太婆的案子?嗯,要知道,凶手已经查明,他自己招认了,还提供了一切证据。这就是那两个工人,那两个油漆匠当中的一个,你想想看,还记得吧,在这儿我还为他们辩护过呢?你相信吗,那几个人——管院子和那两个见证人上楼去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打打闹闹,在楼梯上哈哈大笑,这都是他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故意做出来的。这个狗崽子多么狡猾,多么镇静!让人难以相信;可是他自己作了解释,自己全都招认了!我上当了!有什么呢,照我看,这只不过是一个善于伪装、善于随机应变的天才,一个从法律观点来看善于转移视线的天才,——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吗?至于他没能坚持到底,终于招认了,这就让我更加相信他的话了。更合乎情理嘛……
  可是我,那时候我却上当了!为了他们气得发狂!”
  “请你说说看,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对这件事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拉斯柯尔尼科夫问,看得出来,他很焦急。
  “这还用问!我为什么感兴趣!是你问我!……我是从波尔菲里那里知道的,也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不过从他那里几乎了解了一切情况。”
  “从波尔菲里那里?”
  “从波尔菲里那里。”
  “他……他的意思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惊慌地问。
  “关于这件事,他对我作了极好的解释。按照他的方式,从心理学上作了解释。”
  “他作了解释?他亲自给你作了解释?”
  “亲自,亲自;再见!以后还要跟你谈点儿事情,不过现在我还有事。以后再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没什么;以后再说!……现在我干吗还要喝酒呢。不用酒,你已经把我灌醉了!我真的醉了,罗季卡!现在不用喝酒我就醉了,好,再见;我还会来的,很快就来。”
  他走了。
  “这,这是个政治阴谋家,一定是的,一定是!”拉祖米欣慢慢下楼去的时候,完全肯定地暗自断定。“把妹妹也拉进去了;像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样的性格,这非常,非常可能。他们见过好几次面……要知道,她也对我暗示过。根据她的许多话……她的片言只语……和暗示来看,这一切都只能是这个意思!不然,对这些错综复杂、一团乱麻似的情况应作何解释呢?嗯哼,我本来以为……噢,上帝啊,我怎么会这样想呢。是的,这是我一时糊涂,我对不起他!这是他当时在走廊上,在灯光下把我搞糊涂了。呸!我的想法多么可恶、不可宽恕而且卑鄙啊!尼科尔卡招认了,他真是好样的……以前的所有情况,现在全都清楚了!那时候他的病,他那些奇怪的行为,甚至以前,以前,还在大学里的时候,他一向都是那么阴郁,那么愁闷……不过现在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大概这也有什么用意。这封信是谁来的?我怀疑……
  嗯哼。不,我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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