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93章

  “那你怎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今后你靠什么活下去?”索尼娅高声说。“难道现在这可能吗?嗯,你怎么跟母亲说话呢?(噢,她们,她们现在会怎样呢!)唉,我说什么呀!因为你已经抛弃了母亲和妹妹。你已经抛弃了,抛弃了。噢,上帝啊!”她高声呼喊,“这一切他已经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亲人,可怎么,怎么活下去呢!现在你会怎样呢!”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索尼娅,”他轻轻地说。“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去?我去对他们说什么?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影……他们自己杀人如麻,消灭千千万万的人,还把这看作美德。他们是骗子和坏蛋,索尼娅!……我不去。我去说什么:说我杀了人,可是我不敢拿钱,把钱藏到石头底下去了吗?”他讥讽地冷笑着补充说。“那样他们就会嘲笑我,说:不拿钱,你是个傻瓜。胆小鬼和傻瓜!他们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索尼娅,也不配懂得。我为什么要去?
  我不去。你别孩子气了,索尼娅……”
  “你可要痛苦死了,可要痛苦死了,”她反复说,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哀求他。
  “我也许已经诽谤了自己,”他仿佛沉思默想地、忧郁地说,“说不定我还是人,而不是虱子,而且过于匆忙地指责了自己……我还要较量一下。”
  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傲慢的微笑。
  “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辈子,一辈子!……”
  “我会习惯的……”他神情忧郁,沉思地说。“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哭已经哭够了,该谈正经的了:我来是要告诉你,现在他们正在搜捕我……”
  “哎呀!”索尼娅高声惊呼。
  “唉,你喊什么!你自己希望我去服苦役,现在却害怕了吗?不过我决不让他们得逞。我还要和他们较量一下,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没有真正的罪证。昨天我有很大的危险,以为我已经完了;今天情况好转了。他们所掌握的所有罪证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释,也就是说,我可以使他们的指控变得对我有利,你明白吗?我一定会这样做;因为现在我学会了……不过他们大概会把我关进监狱。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情况,也许今天就把我关起来了,大概,甚至说不定今天还是会把我关进监狱……不过这没关系,索尼娅:我坐几天牢,还是会把我放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件真凭实据,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单凭他们掌握的那些东西,是不能把人投入监狱的。好,够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对妹妹和母亲,我要竭力设法让她们不再相信,不让她们害怕……其实现在妹妹好像生活已经有保障了……所以母亲也……好,就是这些了。不过,你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会去看我吗?”
  “噢,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两人都神情忧郁,而且沮丧,仿佛一场风暴以后,孤单单地被抛到了荒凉的海岸上。他瞅着索尼娅,感觉到她是多么深深地爱他,但奇怪,有人这样爱他,他反倒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和痛心。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到索尼娅这儿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在她的身上;他想至少能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而且意识到,他变得无比不幸,比以前还要不幸得多。
  “索尼娅,”他说,“如果我坐了牢,你最好不要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过了几分钟。
  “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问,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
  起初他没听懂她的问题。
  “没有,没有,是吗?给,把这个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莉扎薇塔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换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给了她。现在我佩戴莉扎薇塔的,这一个给你。你拿着啊……因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一再请求说。“因为咱们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他立刻又把伸出来接十字架的手缩回去了。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是以后再给我,”为了安慰她,他补上一句。
  “对,对,还是以后,还是以后再给你吧,”她热情地附和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那时候再戴上它。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咱们一同祈祷,一同上路。”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可以进来吗?”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很熟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索尼娅惊恐地向房门跑去。列别贾特尼科夫那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脸朝屋里张望了一下。
  五
  列别贾特尼科夫神色惊慌不安。
  “我是来找您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原谅……我就料到会在家里找到您,”他突然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我想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我们那儿发疯了,”他突然撇开拉斯柯尔尼科夫,斩钉截铁地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至少是看上去好像疯了。不过……我们在那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她回来了,——好像不知从哪里把她赶了出来,也许还打了她……至少看上去好像是这样……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在家里没找到他,他在一位也是将军的人家里吃饭……请您想想看,她就到他们吃饭的那儿去了……也就是到那另一位将军家里去了,而且,请您想想看,她坚持要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而且,好像是要把人家从饭桌旁叫出来。可想而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人家赶走了她;她却说,她把他骂了一顿,还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这甚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怎么会没把她抓起来,——这可就不知道了!现在她正对大家讲这件事,也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只不过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她在大喊大叫,浑身发抖……啊,对了:她说,而且高声叫嚷说,因为现在大家都抛弃了她,所以她要带着孩子们上街去,背着手摇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她也唱歌跳舞,向观众讨钱,而且每天都到那位将军的窗子底下去……她说,‘让他们看到,父亲做过官的高贵的子弟怎样在街上乞讨!’她打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在哭。她教廖尼娅唱《小小农庄》,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琳娜·米哈依洛芙娜跳舞,撕掉所有的衣服;给他们做了些像给演员戴的那种小帽子;她想带着一个面盆,去敲敲打打,当作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请您想想看,怎么能这样呢?这样简直是不行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许还会说下去的,但是几乎气也不喘地听着的索尼娅,突然抓起披巾、帽子,跑出屋去,一面跑,一面戴上帽子,披上披巾。拉斯柯尔尼科夫也跟着她出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一定是疯了!”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跟他一道来到了街上,“我只是不想吓坏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所以说:‘好像’,不过,这是毫无疑问的。据说,害肺病的人,结核也会突然跑到脑子里去;可惜我不懂医学。不过我曾试图说服她,可她什么话也不听。”
  “您跟她谈结核了?”
  “也就是说,不完全是谈结核。而且她什么也不会懂的。不过我说的是:如果合乎逻辑地劝说一个人,告诉他,其实他没有什么好哭的,那么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很清楚的。您却认为,他不会不哭吗?”
  “要是那样的话,生活也就太容易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要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理解,那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您是不是知道,巴黎已经在进行认真的试验了,试验单用合乎逻辑地劝说的办法,是不是有可能治好疯子?那里有一个教授,不久前才去世,是个很严肃的学者,他认为,可以这样治疗。他的基本观念是,疯子的机体并没有受到特殊损害,而疯狂这种症状,可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判断的错误,对事物的不正确的看法。他逐渐驳倒病人的错误看法,您要知道,据说,获得了结果!不过因为他同时还使用了淋浴疗法,所以这种治疗的效果当然也就受到了怀疑……至少看来好像是这样……”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就已经没听他在说什么了。来到了自己那幢房子跟前,他向列别贾特尼科夫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大门。列别贾特尼科夫明白过来,朝四下里望了望,继续往前跑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站到房屋中间。
  “他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呢?”他扫视了一下这些微微发黄的破旧的墙纸,这些灰尘,他那张沙发床……从院子里传来不知是敲打什么的、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响声;好像什么地方在钉什么,在钉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尖,朝院子里望了好久,好像异常关心的样子。但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有人在敲打什么。左边厢房里,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窗子敞着;窗台上摆着几盆长得很不茂盛的天竺葵,窗外晾着内衣……
  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于是他转身坐到沙发上。
  他从来,还从来没感到过这样可怕的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也许他真的会痛恨索尼娅,而且正是现在,在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后,他却要恨她。“他为什么去她那里,乞求她的眼泪?他为什么一定要坑害她一辈子?
  噢,卑鄙!”
  “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吧!”他突然坚决地说,“她也不会到监狱去看我!”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抬起头来,奇怪地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去服苦役当真会好一些,”他突然想。
  他脑子里塞满种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他记不得这样在自己屋里坐了多久。突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先站住,像不久前索尼娅进来时那样,从门口看了看他,然后才进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昨天她坐过的地方。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心里什么也没有想。
  “你别生气,哥哥,我只待一会儿,”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并不严峻。她的目光明亮而且平静。他看出,这一个也是满怀着爱心来找他的。
  “哥哥,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讲给我听了。由于愚蠢和卑鄙的怀疑,你受到迫害,受尽折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对我说,没有任何危险,你用不着对这件事感到那么害怕。我倒不这样想,而且完全理解你心里感到多么愤慨,这样的愤慨会在你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抛弃了我们,我并不责备你,也不敢责备你,我以前责备过你,请你原谅我。我自己也觉得,如果我心里有这么大的痛苦,我也会离开所有的人。关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母亲,不过会经常不断地谈起你,还要用你的名义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去看她。你不要为她难过,我会安慰她的;不过请你也不要折磨她,——哪怕去看她一次也好;你要记住,她是母亲!现在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杜尼娅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如果万一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或者你需要……我的整个生命或者什么……那么只要你喊一声,我就会来。别了!”
  她急遽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柯尔尼科夫叫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这个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微微脸红了。
  “说呀!”稍等了一会儿,她问。
  “他是个能干、勤劳、正直而且能热爱人的人……别了,杜尼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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