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55章

  这时他似乎真想把扎苗托夫掐死。扎苗托夫的目光和沉默,他都很不喜欢。
  “照我看,昨天您说话很有理智,甚至相当巧妙,只不过太爱生气了,”扎苗托夫冷冷地说。
  “今天尼科季姆·福米奇对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插嘴说,“昨天很晚遇到了您,在一个被马踩死的官员家里……”
  “好,就拿这个官员的事情来说吧!”拉祖米欣接过话茬说,“你说,你在那个官员家的行为像不像个疯子?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钱都送给那个寡妇做丧葬费了!好吧,你要帮助她也行——给她十五个卢布,二十个卢布,也就是了,哪怕给自己留下三个卢布也好,可是,不,把二十五卢布全都这么慷慨地送给她了!”
  “也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宝藏,你却不知道呢?于是我昨天就慷慨起来了……喏,扎苗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宝藏!……请您原谅,”他嘴唇颤抖着对波尔菲里说,“我们用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话打搅了您半个小时。您厌烦了,是吗?”
  “没有的事,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要是您能知道,您使我多么感兴趣就好了!看着和听着都很有意思……
  而且,说实在的,您终于来了,我是那么高兴……”
  “喂,至少给拿杯茶来嘛!嗓子都干了!”拉祖米欣突然高声叫嚷。
  “好主意!也许大家会陪你一道喝。要不要……喝茶之前,先来点儿更重要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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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酒。
  “去你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去吩咐送茶来。
  各种想法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子里像旋风样飞速旋转。他气得要命。
  “主要的,是他们毫不掩饰,也不想客气!如果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尼科季姆·福米奇谈起我呢?可见他们不想隐瞒,像群狗一样在跟踪我!这样毫无顾忌,这样瞧不起我!”他气得发抖。“好吧,要打,就对准了打,可别玩猫逗老鼠的游戏。这可是不礼貌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知道,也许我还不允许这样!……我会站起来,对着你们把实情全都说出来;您会看到,我是多么瞧不起你们!……”他困难地喘了口气。“如果只不过是我觉得好像是这样呢?如果这是幻象,如果我全弄错了,如果是由于我没有经验而发火,如果是我演不了这个卑鄙的角色呢?也许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图吧?他们的话都很普通,不过其中有某种含意……这些话随时都可以说,不过有某种含意。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在她那儿’?为什么扎苗托夫补充说,我说得巧妙?为什么他们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对了……语气……拉祖米欣也坐在这儿,为什么他什么也没察觉呢?这个天真的傻瓜永远什么也不会察觉!又发热病了!……刚才波尔菲里对我眨眼了,还是没有呢?大概,没有这回事;他为什么要眨眼呢?是想刺激我的神经,还是在戏弄我?要么一切都是幻象,要么是他们知道!……就连扎苗托夫也很无礼……扎苗托夫是不是无礼呢?扎苗托夫一夜之间改变了看法。我就预感到他会改变看法!他在这儿像在家里一样,可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波尔菲里不把他当作客人,背对着他坐着。他们勾搭上了!一定是为了我勾搭上的!我们来以前,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他们知道租房子的事吗?但愿快点儿!……当我说昨天我跑出去租房子的时候,他忽略过去了,没有就此发挥什么……而我插进这句关于租房子的话,巧妙得很:以后会有用处!……就说,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哈,哈,哈!那天晚上的事他全都知道!我母亲来了,他不知道!……那巫婆连日子都用铅笔记上了!……您胡说,我决不屈服!因为这还不是事实,这只不过是幻象!不,请你们拿出真凭实据来!租房子也不是证据,而是我的呓语;我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知道租房子的事吗?不摸清楚,我就不走!我干吗要来?可是现在我在发火,这大概是个证据吧!唉,我多么容易光火啊!不过也许这是好事;我在扮演一个病人的角色嘛……
  他在试探我。他会把我搞糊涂的。我来干什么?”
  这一切犹如闪电一般掠过他的脑海。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转眼的工夫就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快活起来。
  “老兄,昨天从你那儿回来以后,我的头……就连我整个儿这个人都好像管不住自己了,”他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语气笑着对拉祖米欣说。
  “怎么,有意思吗?昨天我可是在谈到最有趣的问题的时候离开你们的,不是吗?谁赢了?”
  “当然,谁也没赢。我们渐渐谈到了一些永恒的问题,谈论起学术性的问题来了。”
  “罗佳,你想想看,我们昨天谈到了什么:到底有没有犯罪?我说过,我们都争论得快发疯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普通的社会问题嘛,”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不在焉地回答。
  “问题不是这样简单地提出来的,”波尔菲里说。
  “不完全是这样提出来的,的确如此,”和往常不一样,拉祖米欣匆忙而性急地立刻就同意了。“喂,罗佳,你听听,然后谈谈你的意见。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昨天我拼命跟他们争,并且在等着你;我还跟他们谈起你,说你今天会来……我们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谈起的。这观点大家都知道: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一种抗议——仅仅是抗议,再也不是什么旁的,再也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原因,——仅此而已!……”
  “这你可是胡说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叫喊。看来,他活跃起来了,一直瞅着拉祖米欣笑,这就使后者变得更激动了。
  “再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原因!”拉祖米欣情绪激昂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胡说!……我可以把他们的书拿给你看:照他们的看法,一切都是‘环境所迫’——再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们爱说的一句话!由此直接得出结论:如果社会组织得正常,那么所有犯罪就一下子都会消失,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抗议的了,转瞬间所有的人就都会变成正直的人。不考虑天性,天性给排除了,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按照他们的理论,不是人类沿着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向前发展,到最后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正常的社会,而是相反,社会制度从任何一个数学头脑里产生出来以后,立刻会把全人类组织起来,比任何实际发展过程都快,毋需经过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转眼之间就会使全人类都变得正直和纯洁无瑕!正是因此,他们本能地不喜欢历史:‘历史上只有丑恶和愚蠢’——一切都仅仅是因为愚蠢!因此他们才不喜欢现实生活的实际发展过程:不需要活人!活人需要生活,活人不听从机械的支配,活人是可疑的,活人是反动的!他们那儿所需要的人虽然有点儿死尸的臭味,可以用橡胶做成,——然而不是活的,没有意志,像奴隶一般驯服,不会造反!结果是,他们把一切仅仅归结为用砖头砌成墙,在法朗吉大厦①里配置一条条走廊和一间间房间!法朗吉大厦倒是建成了,可是适应法朗吉大厦的天性还没形成,天性想要生活,它尚未结束生活进程,要进坟墓还早着呢!单从逻辑出发,不可能超越天性!逻辑只能预见到三种情况,而情况却有上百万种!摒弃百万种不同情况,把一切仅仅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显然这是很诱人的,根本用不着动脑筋!主要的是,用不着动脑筋!全部生活秘密都容纳在两张印刷页上了!”
  “他突然大发宏论,反来复去讲个没完没了,得制止他了,”波尔菲里笑了。“您想想看,”他转过脸去,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在一间房间里,六个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而且在这以前大家都灌了一肚子五味酒②,——您想象得出来吗?不,老兄,你说得不对:‘环境’对犯罪的确有重大影响;这我可以向你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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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朗吉大厦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一七七二——一八三七)幻想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宿舍。
  ②一种用果汁、香料、茶、酒等制成的混合饮料。
  “我也知道,有重大影响,可是请你说说看: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败坏一个十岁小姑娘的名誉,——是环境迫使他这么做的吗?”
  “这又有什么呢,严格地说,大概也是受环境影响,”波尔菲里说,态度高傲得令人吃惊,“对一个小姑娘的犯罪行为,很可能用‘环境’来解释,甚至非常可能。”
  拉祖米欣几乎气得发狂了。
  “好吧,如果你想听的话,我这就给你解释,”他吼叫起来,“你的睫毛所以是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伊凡大帝钟楼①高三十五沙绳,而且我能解释得明白,确切,进步,甚至还带有自由主义色彩,怎么样?我承担这个任务!喂,要打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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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凡大帝钟楼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始建于一五〇五——一五〇八年,一六〇〇年接高。钟楼高八十一米。一沙绳(俄丈)等于二·一三四米。
  “好,我打赌!咱们倒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哼,他总是装模作样,鬼东西!”拉祖米欣高声叫嚷,跳起来,挥了挥手。“跟你说话,不值得!他是故意捉弄人,罗季昂,你还不了解他呢!昨天他站在他们那一边,只不过是为了愚弄大家。上帝啊,昨天他说了些什么啊!可他们却高兴得不得了!……可他能这样谈它两个星期。去年,不知为了什么目的,他想让我们相信,他要出家去作修士:一连两个月坚持说,他要这么做!不久前又突然想要让人相信,他要结婚了,结婚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就绪。连新衣服也做好了。我们都已经向他道喜了。可是不但还没有新娘,而且什么都没有: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你就是说谎了!事先我是做了一套衣服。因为做了新衣服,才有了哄骗你们的想法。”
  “您当真是这样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很随便地问。
  “您却认为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会让您上当受骗的,——哈,哈,哈!不,您要知道,对您我要全说实话。由于什么犯罪啦,环境啦,小姑娘啦,由于所有这些问题,现在我倒想起您的一篇论文来了,——其实,对这篇论文我一直很感兴趣。《论犯罪》……还是叫什么呢,题目我忘了,记不得了。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拜读了您的大作,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论文?在《定期评论》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惊讶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退学以后,因为看了一本书,的确写过一篇论文,不过当时我是送到《每周评论》报去,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
  “可是被《定期评论》采用了。”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倒是真的;不过《每周评论》停刊以后,与《定期评论》合并了,所以您那篇论文两个月前就登在《定期评论》上了。您不知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确一点儿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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