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 第257章

  大家都知道思嘉为人多么冷酷,多么无情。大家看见他显得那么轻松以就从丧失邦妮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了,都大为惊讶。他们从不了解,也不能去了解,她那貌似恢复的背后那番痛苦的挣扎。瑞德受到全城人的深切关心的同情,而他对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了,思嘉为全城人所厌恶,但她却生平第一次感到需要老朋友们的关切了。
  如今,除了皮蒂姑妈。媚兰和艾希礼外,她的老朋友们谁也不上她家里来了。
  只有那些新朋友坐着铮亮的马车来拜访她,急切地向她表示同情,还热烈地谈论其他新朋友的事来排遣她的忧愁,尽管她对后者根本不感兴趣。所有这些"新人"都是陌生人,没有一个例外!她们什么也不了解她。她们永远也不会了解她。她们对于她发家致富和住进桃树街上这幢大宅以前的生活,可以说一无所知。她们也不喜欢谈她们自己在穿着绸缎和坐上高车骏马之前的生活。她们根本不知道她曾经怎样奋斗,经历过什么样的穷困和种种艰险,最后才获得这幢大宅,这些美丽的服饰和银器,并且能举行豪华招待会。她们无法弄清楚。她们也不关心,这些天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她们似乎永远生活在事物的表面,没有关于战争。饥饿和打仗的共同记忆,没有扎进同样的红土地中和共同根底。
  现在她真觉得孤单了,便很想跟梅贝尔或范妮,埃尔辛太太或惠廷太太,甚至那位可畏的老斗士梅里韦瑟太太,在一起聊聊天,消磨整个下午的时光。或者是邦内尔太太或……或任何别的一位老朋友,或者邻居,都可以。因为她们能够了解她。她们了解战争。恐怖和焚城的大火,见过亲人过早地死去,饿过肚皮,穿过破衣烂衫,受到过饥寒交迫的威胁。后来她们从废墟中建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如果能跟梅贝尔坐在一起,回忆谢尔曼部队侵入时,梅贝尔埋葬了一个在逃难中死亡的婴儿,那倒是一种安慰呢。如果范妮来了,两人谈起彼此的丈夫都牺牲在戒严令时期最黑暗的日子里,也会很有意思。如果跟埃尔辛太太一起回忆亚特兰大陷落那天,这位老太太拼命鞭打着她的马跑出五点镇时那焦急的神色,以及车里那些从供销店抢出来的东西一路颠簸着撒落的情景,两人会哈哈大笑,觉得又后怕又好玩呢。至于梅里韦瑟太太,这位开面包店已开得兴旺起来的老太太,你要是和她争着讲往事,并对她说:"你还记得投降以后坏事怎样都变成好事了吗?你还记得我们不知道下一双鞋从哪里来的那个时候吗?可是,瞧瞧,我们现在的光景!"那该是多叫人高兴啊!
  是的,那会叫人高兴的。现在她才明白了,为什么两个从前支持联盟的人碰到一起,会谈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自豪,那样对过去怀念不已。那些艰难的日子是考验人们思想感情的日子,可他们都熬过来了。他们都是些老兵呢。她也是个老兵。不过她不能和亲密的伙伴来重温往日的战斗了。啊,她现在多么希望同那些跟她自己一样的人在一起啊……那些跟她经历与跋涉过同样历程的人,他们知道这历程有多么艰苦,可是它已成了你的一个伟大部分啊!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人都溜走了。她明白这全都是她自己的过错。她从来没有很好地关心过她们,直到现在才想起……直到邦妮已经死了,她自己觉得又孤单又害怕,抬头只看见雪亮的餐桌对面那个黝黑的神情恍惚的陌生人,他在她的眼光下已经开始崩溃了。
  第六十一章
  思嘉是在马里塔时收到瑞德的加急电报的。恰好就有一趟去亚特兰大的火车,十分钟后开。她便搭上了,除了一个手提网袋没带任何行李,把韦德和爱拉留在旅馆里由普里茜照看着。
  亚特兰大离马里塔只有二十英里,可是火车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断断续续地爬行着,在每条小径旁都要停车让行人通过。思嘉已被瑞德的电报吓慌了,急于赶路,因此每一停车都要气得大叫起来。列车笨拙地行进,穿过微带金黄色的森林,经过残留着蛇形胸墙的红色山坡,经过旧的炮兵掩体和长满野草的弹坑。在这条路上,约翰斯顿的部队狼狈撤退时曾经一步步苦战不已。对每一个站和每一个十字路口,列车员都是以一个战役或一次交火的名称来称呼。要是在过去,这会引起思嘉回想当时的恐怖情景,可现在她不去想这些了。
  瑞德的电报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太太病重速归。"
  火车驶进亚特兰大时,暮色已浓,加上一片蒙蒙细雨,城市就更显得朦胧不清了。街灯暗淡地照着,像雾中一些昏黄的斑点似的。瑞德带着一辆马车在车站等候她。她一看他的脸色,便比收到的电报时惊慌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毫无表情呢。
  "她没有……"她惊叫道。
  "没有。她还活着。"瑞德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去威尔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这样吩咐车夫。
  "她怎么了?我没听说她生病嘛。上星期还好好的。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唔,瑞德,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她快死了,"瑞德说,声音也像面色一样毫无表情:"她要见你。"
  "媚兰不会的!啊,媚兰不会的!她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呀?"
  "她小产了。"
  "小……产,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给吓得说不出话。这个消息紧跟着瑞德宣布的濒危状况,使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她甚至连头也没有摇一摇。
  "哎,是的,我看你不会知道。我想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要叫人家大吃一惊呢。不过我知道。"
  "你知道?她绝不会告诉你的!"
  "她没有必要告诉我。不过我能猜到。最近两个月她显得那么高兴,我就猜这不可能是别的原故。"
  "可是瑞德,大夫曾说过,如果再生孩子就要她的命了!"
  "现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说。接着他责问马车夫:"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点?"
  "不过,瑞德,她不见得会死的!我……我都没有……"
  "她的抵抗力没有你好。她一向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除了一颗好心以外,她什么也没有。"
  马车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声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车,她胆颤心惊,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为,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进去吧,瑞德?"
  "不,"他说了一声便回到马车里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阶,穿过走廊,把门推开。艾希礼。皮蒂姑妈和英迪亚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思嘉心想:"英迪亚在这里干什么呢?媚兰早已说过叫她永远也不要再进这个门嘛。"那三个人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皮蒂姑妈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它们颤抖;英迪亚瞪大眼睛注视着她,看来完全是为了悲伤而没有恨的意思。艾希礼目光呆滞,像个梦游人似的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个梦游人似的对她说话。
  "她要见你,"他说,"她要见你。"
  "我现在就去看她好吗?"她回头看看媚兰的卧室,卧室是关着的。
  "不,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思嘉。"
  "我是尽快赶回来的。"思嘉将帽子和外衣脱了。"火车……她不是真的……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礼?你说呀!别这样愣着嘛!她不见得真的……"
  "她一直要见你呢,"艾希礼说,凝视着她的眼睛。同时思嘉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瞬时间,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动,接着是一种可怕的恐惧,比焦急和悲哀更强大的恐惧,它开始在她的胸膛里蹦跳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热切地想,试着把恐惧挡回去。大夫有时也会作出错误的诊断呢,我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会尖叫起来了。我现在得想想别的事情了。
  "我决不相信!"她大声喊道,一面注视着面前那三张绷紧的面孔,仿佛质问他们敢不敢反驳似的。"为什么媚兰没告诉我呢?如果我早已经知道,就不会到马里塔去了。"
  艾希礼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过来,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思嘉,特别是没有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备她。她想等待三个月……到她认为已经安稳和有把握了的时候才说出来,叫你们全都大吃一惊,并笑话大夫们居然诊断错了。而且她是非常高兴的。你知道她对婴儿的那种态度……她多么希望有个小女孩。何况一切都顺利,直到……后来,无原无故地……"
  媚兰的房门悄悄地开了,米德大夫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他在那里站立了一会,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眼睛望着那四个突然吓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后落到思嘉身上。他向她走来时,思嘉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悲伤,同时也含有厌恶和轻蔑之情,这使她惊慌的心里顿时涌起满怀内疚。
  "你毕竟还是来了,"他说。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艾希礼便要向那关着的门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说。"她要跟思嘉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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