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 第145章

  "唔,谢谢你,我过得还挺不错,现在塔拉一切都好起来了,当然,在谢尔曼经过这里之后过了一段艰苦日子,不过他毕竟没有把房子烧毁,而黑人们把牲口赶到沼泽地,大部分保全下来了。就在今年秋天我们获得了丰收,轧了二十包棉花。不错,这跟塔拉所能奉献的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我们下地的人手不多呀。爸说,当然,来年会更好些。不过,瑞德,如今在乡下可真没意思呢!你想想,没有舞会,也没有野餐,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艰难时世!天哪,我都腻烦透了!最后,到上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了,爸这才发话说我应当作一次旅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想做几件衣裳,然后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能再参加舞会,那才带劲呢。"
  这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这样自然而适当地把事情交代过去了!既不说得太富裕也一点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更美十分了,亲爱的,这一点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会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乡下情人都玩遍了,现在想到远处打个新鲜的吧。"
  思嘉觉得值得庆幸的是,瑞德在国外待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回到亚特兰大。否则他便决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她略略想了想那些乡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旧的憔悴的小个儿方丹兄弟,芒罗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的纨绔子弟,他们因忙于耕地。劈栅条和饲养老牲口,早把以前有过的什么跳舞和调情之类的玩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她立刻不去想这些,故意格格地笑起来,仿佛表示他的确猜对了似的。
  "唔,看你说的,"她略带辩驳地笑道。
  "你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思嘉,不过这也许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着,将一个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喽,你明白自己有着比天赋条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这种感觉,尽管我的为人是有点僵化的。我时常困惑你究竟什么特点。竟叫我这样永远记得你。因为我认识那么多女人,她们比你还要漂亮,还要乖巧,而且恐怕品性上更正直,更善良。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永远记着你。即使战争结束这么久了,我在法国和英国既没见到你,也没听到你的消息,而且与周围许多漂亮太太来往密切,可是我照样时刻想你,惦记着你目前的情况。"
  思嘉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厚道,不觉生起气来,不过又很高兴他居然常常怀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暂时的恼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没有忘记她呀!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表现得那么文雅,即使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时又露出笑靥来。
  "唔,瑞德,看你说的,简直是在戏弄我这个乡下姑娘了!我心里十分清楚,自从那天晚上你丢开我以后,你根本没再想起过我。既然你周围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姑娘,你就不能说你常想念我了。不过我不是专门跑来听你谈这些有关我的废话的。我来……我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唔,瑞德,我真是为你发愁!为你担惊受怕!他们什么时候才让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呀?"
  他马上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压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忧。至于我什么时候出去,这就很难说了。大概他们要把绳索放得更长一点吧。"
  "绳索?"
  "对,我想我会在绳索放到末了的时候离开这里的。"
  "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
  "他们会的,如果能再得一点不利于我的证据。"
  "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声。
  "你会难过吗?如果你难过极了,我就要在遗嘱里提到你。"
  他那双黑眼睛在无情地嘲弄她,同时他捏紧了她的手。
  他的遗嘱啊!她生怕泄漏了自己的心事,连忙将眼睛垂下去,可是来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经突然闪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上思,我应该好好地立个遗嘱。现在人们对我的经济况议论纷纷。我每天要被叫到一个个不同的问讯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似乎外间已在流传这样的谣言,说我携带联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黄金出逃了。"
  "那么……是这样的吗?"
  "这简直是在诱供嘛!你跟我一样很清楚,联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而没有制造货币的工厂。"
  "那么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做投机生意吗?皮蒂姑妈说……"
  "你倒真会盘问啊!"
  该死的家伙!他当然是有那笔钱的。她非常激动,要想把话说得温和些已经很难了。
  "瑞德,我对你目前的处境感到十分担心。难道你认为没有什么获释的机会吗?"
  "我的箴言是'绝望也没有用’。"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也许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
  她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来。
  "啊,像你这么个聪明人是不会被他们绞死的!我相信你会想出个聪明的办法来击败他们,获得释放的!等到那时候……"
  "到那时怎么样?"他亲切地问,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么,我……"她装出一副害羞的神态,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是不难做到的,因为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对你……我那天晚上对你说的……你知道……在拉无雷迪。那时我……啊,我多么害怕和着急,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朝下,看见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所以……那时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饶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妈突然告诉我说,你……说他们可能会绞死你……这真把我吓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头来,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还含着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这时,由于她再也经受不住他眼中那炽热的光辉,她的眼睑才又霎动着落下来。
  再过一会我就要哭了,她怀着又惊愕又激动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来吗?那会不会显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说:"哎哟,思嘉,你可能起那种念头……"说着便狠狠地将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仿佛骨头都要碎了。
  她闭紧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又记得把脸微微仰起来好叫他便于亲吻。此时,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来了,那两片结实而执著的使她过后感到疲乏的嘴唇啊。她如今还记忆犹新!可是他并没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头油然而生,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偷偷觑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头正向她的双手凑过来。只见他拿起一只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举起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会,她本来准备承受一番狂暴劲儿的,此刻这一温柔亲昵的举动反而使她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因为他还低着头,便没法弄清楚了。
  她赶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浑身洋溢的那股胜利之情必然明显地表现在她的眼睛里。他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会说他爱她。然后……正当她透过眼睑注视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准备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她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见它似的,这时她吓得浑峰都凉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而决不是思嘉·奥哈拉那柔软。白皙。带有小涡的纤纤玉手。这只手由于劳动和日晒已变得粗糙发黑了,并且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损坏和变形,手心结了厚厚的茧子,拇指上的血泡还没有完全好呢。上个月因溅上滚油而留下的那个发红的伤疤是多么丑陋刺眼啊!她怀着恐怖的心情看着它,随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紧了手。
  这时他们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她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凝神着它,接着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把双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着,俯视着。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说,但声音显得十分冷峻。"放下那副假装正经的样子吧。"
  她极不情愿地看着他的眼睛,满脸反抗和烦乱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扬起来,双目闪着奕奕的光辉。
  "你就这样在塔拉一直过得很好,是吗?种棉花赚了那么多钱,能够出外旅行来了。你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耕地?"
  她企图把手挣脱出来,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抚摩着那些茧子。
  "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说罢就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声喊道,顿时觉得得到了解脱,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谁管得着!"
  "瞧我多么傻呀,"她懊恼地想。"我应该把皮蒂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没发现自己的手那么难看。当然,他是会注意的,此刻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来一切都完了。啊,怎么恰好在他马上就要表白的时刻偏偏发生这种事呀!"
  "你的手我当然管不着,"瑞德冷冷地说,一面将身子挪回来,懒懒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
  看来他要变得难以对付了。那么,如果还想从这一挫折中夺回来胜利,即使她很不乐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许,只要她甜言蜜语地说说他……
  "我看你也太粗鲁了,把我这双手肆意说成那样。只不过上星期我没戴手套骑马,把手弄……"
  "骑马,见鬼去吧!"他用平静的语调说。"你明明是用这双手在劳动,像个黑鬼一样在劳动,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塔拉一切都好呢?"
  "现在,瑞德……"
  "我看还是说实话吧。你这次来到底要干什么?我差点被你虚情假意的媚太态迷住了,还以为你真的关心我,替我着急呢。"
  "啊,我就是为你着急呀!真的!"
  "不,你不会。哪怕他们把我吊得比海曼还高,你也不会在乎的。这明明写在你的脸上,就像艰苦的劳动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是对我有所求,而且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装出这副样子。你干吗不开门见山把你的要求告诉我呢?那样你会有更多的机会得到满足,因为,如果说女人有什么品性让我赞赏的话,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样,你到这里来,像个妓女似地晃荡着叮叮响的耳坠子,撅着嘴,媚笑着讨好一位嫖客似的。"
  他讲最后几句话时并没有提高嗓门或用别的方式加重他的语气。但这些话对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样噼啪作响,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诱他向她求婚的愿望破灭了。要是他大发脾气,伤害她的虚荣心,或者斥责她,像别的男人那样,她还能够应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静声调把她吓懵了,使她根本无从考虑下下步该怎么办,尽管他是个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发现巴特勒是个危险人物,谁也休想去冲撞他。
  "我看我的记忆力出问题了。我本来应当记得你这个人跟我一样,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一个隐秘的动机。现在让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汉密尔顿太太?你不会糊涂到认为我会向你求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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