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 第118章

  "把猪养在房子底下,我想这可是个好主意,没人能偷它们,"思嘉心里想,一面回自己房里去。"啊,我何不在沼泽地给它们盖个圈呢?"
  她拉开衣柜顶上的抽屉,在衣服里搜索了一会,找着了那个北方佬的钱包。她急忙从针线篮里取出藏在那里的钻石戒指和耳坠,随即塞进钱包里。可是把钱包藏到哪里好呢?床垫里面?烟囱顶上?扔到井里?或者揣在自己怀里?不,决不能放在这个地方!钱包鼓鼓囊囊的,会从脸衣底下鼓起一大块,要是北方佬看出来了,准会撕开她的衣服来搜呀!
  "他们要是那样,我就宁愿死掉!"她愤怒地想。
  楼下一片混乱。到处是奔忙的脚步声和哭泣声,思嘉即使暴躁极了,也还是希望媚兰能在身边,因为媚兰的声音那么镇静,而且在她击毙北方佬那天显得那么勇敢。媚兰一人能顶上三个人。媚兰……媚兰刚才说什么来着?啊,是的,那婴儿!
  思嘉一把抓起钱包,跑过穿堂,向小博睡觉的房间奔去。她把他从矮矮的摇床里抱起来,这时他醒了,正一面挥舞着小拳头一面迷迷糊糊地流涎水。
  如今她听见苏伦在喊叫:"来呀,卡琳!来呀!我们装够了。啊,妹妹,快!"后院里是一片尖叫声和愤怒的抱怨声。思嘉跑到窗口,看见嬷嬷蹒跚着急匆匆地走过棉花地,两个臂弯底下各夹着一只小猪在拼命挣扎。她后面是波克,他也夹着两只小猪,同时推着杰拉尔德在一路奔跑。杰拉尔德踉踉跄跄地跨过一条条垅沟,手里急匆匆地挥舞着拐杖。
  思嘉倚在窗棂上唤道:"把母猪带走!迪尔茜,叫普里茜把它轰出来。你们可以赶着它从地里过嘛!"
  迪尔茜抬起头来,她那青铜色的脸上显得很为难了。她围裙里兜里一堆银餐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猪咬了普里茜,俺把它关在房子下面了。"
  "那也好,"思嘉心里想。她连忙跑回房里,赶紧把她从北方佬身上搜出来藏在房里的金镯子。别针。小相框和杯子一一取出来。可是藏到哪里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着小博,一手抱着那只钱包和这些小玩意儿,她决定先把婴儿放在床上。
  婴儿一离开她的臂弯就哇地哭了,这时她忽然想出来一个好主意来。要是将东西藏在婴儿尿布里,那不是最好的办法吗?她连忙把他翻了个身,拉起他的衣裳,把钱包塞进他后腰上的尿布底下。婴儿经这么一摆弄,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两条乱踢的腿包好,系紧。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到沼泽地去了。"
  她一只胳臂紧紧搂着哭叫的婴儿,另一只手抱着那些珠宝,迅速跑到楼下穿堂里。可是她突然停下来,吓得两腿发软。这屋里多么寂静啊!静得多么可怕!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吗?难道谁也没等她一会儿?她并没有意思叫他们全都先走,把她单独留在这里。这年月一个孤单的女人是什么都可能碰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来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过身去,看见她那被遗忘的孩子蹲在栏杆旁边,两只受惊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颤抖着说不出声。
  "站起来,韦德·汉普顿,"她立即命令说。"妈现在不能抱,你起来自己走。"
  他向她走过来,像只吓坏了的小动物,然后紧紧抓住宽大的裙裾,把脸埋在里面。她能感觉到他的两只小手在裙褶里摸索她的腿。她开始下楼,但因韦德在后面拉着,每走一步都妨碍她,这时她厉声喊道:"放开我,韦德,把手松开,自己走!"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紧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楼梯脚下,似乎楼下的一切都迎着她跑上来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爱的家具似乎都在低声说:"再见!再见!"一阵呜咽涌上她的喉咙,但她极力抑制住。办事房的门敞开着,那里是爱伦生前勤奋工作的地方,现在她还能看上一眼那只旧写字台的一角呢。那是饭厅,桌旁的椅子已经散乱,但食品还在盘子里。地板上铺着爱伦亲手织染的旧地毯。罗毕拉德祖母的肖像挂在墙上,脸脯半袒着,头发堆得高高的,两个鼻孔旁边的纹路很深,使她脸上永远浮出一丝高傲的冷笑。这里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记忆的一部分,都与她身上那些扎根最深的东西紧紧地连在一起,而此刻它们都在低声说:"再见!再见,思嘉·奥哈拉!"
  "北方佬会把它们通通烧掉……通通烧掉啊!"
  现在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家了,今后除了从树林荫蔽下或沼泽地里看看那包围在烟雾中的高高烟囱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顶外,就再也看不见它了。
  "我离不开你啊,"思嘉心里念叨着,一面害怕得牙齿直打战。"我离不开你。爸也不愿意离开你。他告诉过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他烧死在里面。那么,就让他们把我烧死在里面吧。因为我也离不开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财产了。"
  下了这样的决心,她的惊慌情绪反而减弱了些,现在只觉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惧都凝结了似的。这时他听见从林荫路上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缰辔和马嚼子的丁当声,铿铿锵锵的军刀磕碰声;接着是一声粗嘎的口令:"下马!"她立即俯身嘱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气虽然急迫但却温柔得出奇。
  "放开我,韦德,小宝贝!你赶快跑下楼,穿过后院,到沼泽地去。嬷嬷和媚兰姑姑都在那里。亲爱的,赶快跑,不要害怕!"
  那孩子听出她的声调变了,但把起头来看她,这时思嘉一见他那眼神就吓坏了,他活像一只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他犯惊风症呀!千万……千万不要在北方佬跟前这样。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紧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说:"要像个大孩子了,韦德。他们只是一小伙该死的北方佬嘛!"
  于是,她下了楼梯,迎着他们走去。
  谢尔曼的部队从亚特兰大穿过佐治亚中部向海滨挺进。他们背后是浓烟滚滚的亚特兰大废墟,这个城市他们撤离时就一把火烧了。他们前面则是三百英里的领土,那里除了少数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组成的乡团之外是毫无抵御能力的。
  这里是广袤的沃野,上面散布着许多农场,农场里住着女人和孩子,年迈的老头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宽的地带掳掠烧杀,形成一片惊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毁于烈火,成百上千个家庭遭到蹂躏。但是,对于看着那些蓝衣兵涌入前厅的思嘉来说,这不是一场全县性的灾难,而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是针对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动。
  她站在楼梯脚下,手里抱着婴儿;韦德紧紧靠在她身边,把头藏在她的裙褶里,因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里四处乱窜,从她身边粗鲁地拥挤着跑上楼,有的将家具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垫,从里面搜寻贵重的东西。他们在楼上把床垫和羽绒褥子撕开,开得整个穿堂里羽绒纷飞,轻轻飘落到思嘉头上。眼看着他们连拿抢,糟蹋破坏,她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满腔怒火不由得把剩余的一点点恐惧也压下去了。
  指挥这一切的那个中士是个罗圈腿,头发灰白,嘴里含着一大块烟草。他头一个走到思嘉跟前,随随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并且直截了当地说:
  "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吧,太太。"
  她忘记了那两件本来想藏起来的小首饰,这时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罗毕拉德祖母发出一声动人的冷笑,索性把它们扔在地上,接着便怀着几乎是欣赏的心情看着他急忙捡起来的那副贪婪相。
  "还要麻烦你把戒指和耳环取下来。"
  思嘉把婴儿更紧地夹在腋窝下,让他脸朝她挣扎着啼哭起来。同时把那对石榴石耳坠子……杰拉尔德送给爱伦的结婚礼物……摘下来。接着又捋下查尔斯作为订婚纪念给她的那只蓝宝石戒指。
  "就交给我吧,别扔在地上,"那个中士向她伸出两手。"那些狗杂种已经捞得够多的了。你还有什么?"他那双眼睛在她的脸衣上犀利地打量着。
  顷刻间思嘉几乎晕过去了,她已经感觉到那两只粗鲁的手伸进她怀里,在摸索怀里的带子。
  "全都在这里了。我想,照你们的规矩还得把衣服脱下来吧?"
  "唔,我相信你的话,"那中士好心地说,然后啐口唾沫走开了。思嘉把婴儿抱好,设法让他安静下来,并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钱包的地方。谢天谢地,媚兰竟有一个孩子,而这孩子又有一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到处是笨重的皮靴声,那些家具被拖过来拖过去,像抗议似的吱嘎乱叫。瓷哭和镜子哗哗啦啦被打碎了,中间还夹杂着下流的咒骂,因为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了。院子里也传来高声喊叫:"砍了它的头!别让它跑了!"同时听见母鸡绝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鸭叫声和鹅叫声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痛苦的尖叫立即息止,这时一阵剧痛震撼着思嘉全身,因为她知道母猪被打死了。她丢下母猪不管,该死的普里茜,自顾自跑啦!但愿那些小猪平安无事!但愿家里人都安全到达沼泽地!可是你没法知道呀。
  她静静地站在穿堂里,眼看着周围的大兵在喊叫咒骂,乱成一团。韦德还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觉到他紧挨着她时身子在索索发抖,可是她自己也没法给他壮胆。她鼓不起勇气来对北方佬说话,无论是祈求。抗议或者表示愤怒。她唯一要感谢上帝的是她两条腿还有力量支撑着她,她的头颈还能把脑袋高高地托着。不过当一小队满脸胡须的人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笨拙地走下楼来,她看见其中有查尔斯的那把军刀时,便不禁大声喊叫起来。
  那把军刀是韦德的,是他从祖父和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后来思嘉又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儿子。授予这生日礼物时还举行了小小的仪式,当时媚兰哭了,她感到又骄傲又伤心,并吻着小韦德说他长大后一定要像父亲和祖父那样做个勇敢的军人。小韦德也颇觉自豪,时常爬到桌上去看挂在墙上的这个纪念物,用小手轻轻抚摩它。思嘉对于她自己的东西给仇人和陌生人抢走还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贵纪念物就不行了。现在小韦德听见她喊叫,便从她的裙裾里探出头来窥视,并鼓起勇气边哭泣边说起话来。他伸出一只手嚷道:
  "我的!"
  "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只手来,赶紧说。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矮小骑兵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这是把造反的刀呢!"
  "它是……它不是!这是墨西哥战争时期的军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队长,"她大声喊着向那个中士求援,"请叫他还给我吧!"
  中士听见有人叫他队长,乐是升级了,便走上前来。
  他说:"鲍勃,让我瞧瞧这把刀。"
  小个儿骑兵很不情愿地把军刀递给他,说:"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
  中士把刀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又将刀柄举起对着太阳光读刀柄上刻的字:
  "'给威廉。汉密尔顿上校,纪念他的英勇战功。参谋部敬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嗬,太太,我本人那时就在布埃纳维斯塔呢。"
  "真的?"思嘉冷冷地说。
  "怎么不是呢?我告诉你,那是一场激战。我在这次战争中可从没见过那样激烈的战斗。那么,这把军刀是这个小娃娃的爷爷的了?"
  "是的。"
  "好,他可以留着,"中士说,他有了他包在手帕里的那几件珠宝首饰,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不过那刀柄是金的呀,"小个儿骑兵坚持不让。
  "我们把它留给她,好叫她记得我们,"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过军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她干吗因为退还了她自己的东西就要谢这些强盗呢?她紧紧地抱着军刀,让那小个儿骑兵继续跟中士纠缠。
  "我要留给这些该死的叛乱分子一点东西,老天爷作证,让他们好记住我,"士兵最后大声嚷着,因为中士生气了,叫他滚蛋,也不许再顶嘴。他了路咒骂着向屋后走去,这时思嘉才松了口气。他们谁也没说要烧房子呢。他们没有叫她离开,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接着士兵们都从楼上和外面松松垮垮地回到穿堂里。
  "找到什么没有?"中士问。
  "一头猪,还有一些鸡鸭。"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们看见的那个骑马的野猫一定来报过信了,这就完了。"
  "保罗。里维尔,怎么样?"
  "我看,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点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们来了。咱们还是快走。"
  "你们挖掘过地下熏腊室没有?他们一般把东西埋在那里呢。"
  "没有什么熏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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