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 第112章

  她轻轻脱掉脚上的破鞋,光着脚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也不觉得了。她悄悄地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抓起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笨重手枪,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从没使用过的武器。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了一会,拿出一粒火帽子弹来。她竭力镇静着把子弹装进枪膛里。接着,她蹑手蹑脚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手枪紧紧贴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喊道。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血脉在耳朵里轰轰地跳,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声音在接着喊叫。
  他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瞄着手枪,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个花梨木针线盒,里面装满了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金镶小钻石之类的东西。思嘉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母亲的针线盒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脏……"可是偏偏嚷不出声来。她只能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凝视着他,望着他脸上那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
  "那么这家里有人了,"他说,把手枪塞回到皮套里,一面走进饭厅,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们?就你一个人吗。"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枪从栏杆上伸出去,瞄准他那满是胡须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柄,这边枪机已经扳动了。手枪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时砰地一声枪响冲耳而来,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随即那个北方佬扑通一声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饭厅门里,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盒也从他手里摔出来,盒里的东西撒满一地。思嘉几乎下意识地跑到楼下,站在他旁边,俯身看着他那张胡须蓬蓬的脸,只见鼻子的地方有个血糊糊的小洞,两只瞪着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两股鲜血还在发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来自他的脸上,另一股出自脑后,思嘉瞧着瞧着,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在她脚边不断扩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仿佛在这夏天午前闷热的死寂中,每一种不相关的声音和气味,如她心脏擂鼓般的怦怦急跳声,木兰树叶的轻微瑟瑟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的哀鸣,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强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本来连打猎时都不爱靠近被追杀的动物,是一个连牲畜被宰杀时的哀号或罗网中野兔的尖叫声不忍听的姑娘。她意识迟钝地思索着。杀人了!我没有犯谋杀罪。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向地板上针线盒旁边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来,心中涌起了一种冷静而残忍的喜悦。她简直想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张开的伤口踩几下,并从她赤脚上沾染了鲜血那种暖乎乎的感觉中汲取难得的乐趣。她总算替塔拉农场……也替爱伦打出了复仇的一击了。
  楼上穿堂里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接着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加快了,但显然是虚弱而艰难的。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丁当声。这时思嘉恢复了时间和现实的概念,她抬头一看,看见媚兰在楼梯顶上,身上只穿了件当睡衣的破衬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尔斯的那把军刀而沉重地耷拉着。媚兰把楼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蓝军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旁边那只针线盒,手里握着长筒手枪,脸色灰白。光脚站在那里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着思嘉,那张通常是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和喜悦的微笑,这和思嘉胸中那团火热的混乱情绪正相匹配。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样啊!她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思嘉在长长的一段沉默中这样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啊!"
  她浑身激动地仰望着那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思嘉从没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现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对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种从来不曾被什么琐屑情感触发过的洞察力看见了,在媚兰那轻柔的声音和鸽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着一片锐利的无坚不入的钢刃,同时感到媚兰宁静的血液中也同样蕴藏着勇敢的旗帜和号角!
  "思嘉!思嘉!"苏伦和卡琳怯弱的尖叫声从关着的房间里传出来,同时韦德在哭喊着"姑姑,姑姑!"媚兰连忙用一个手指抿着嘴,一面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艰难地横过楼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门推开。
  "别害怕,姑娘们!"听声音她似乎兴致很好。"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那支手枪擦擦,结果枪走火了,差点把她吓死了!"……"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不过把你爸的手枪打了一响嘛!她也会让你打的,等你长大些。"
  "多冷静的一个撒谎家!"思嘉不由得钦佩地想。"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编出来啊。可是,他们总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干吗要说谎呢?"
  她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不过因为怒火和惊骇都已经消失,现在只有满怀厌恶的感觉,同时两个膝盖也因此战栗起来了。这时媚兰又挣扎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来。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兰嚷着,可媚兰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穿堂里。
  "思嘉,"她小声说,"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才行。他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要是旁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稳了身子。
  "他一定是单独一人,"思嘉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
  "即使他是单独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些黑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来抓你的。思嘉,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回来以前把他埋掉。"
  思嘉在媚兰的极力主张和热情催促下开始心动了,她苦苦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葡萄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去呢?"
  "我们俩每人抓住一只脚,把他拖去,"媚兰果断地说。
  思嘉虽然不怎么赞成,可她对媚兰却越发敬佩了。
  "我一个人来拖吧。你连只猫也推不动呢。"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回床上躺着去,你这会害了自己的。别妄想给我帮忙了,否则我要亲自把你背回楼上去。"
  媚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你真可爱,思嘉。"她说着便在思嘉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当思嘉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又继续说:"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擦地……擦这些脏东西,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不过思嘉……"
  "嗯?"
  "你说我们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吗?他可能有些吃的东西呢。"
  "我看可以,"思嘉说,深恨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来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声说,一面掏出一个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媚兰……媚兰,我想这里面全是钱呢!"
  媚兰默不作声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你看,"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有点发软了。"
  思嘉把那块破布撕掉,两手哆嗦着打开皮夹子。
  "你瞧,媚兰……你瞧呀!"
  媚兰看了目的地,觉得眼睛发胀。那是一大堆乱成一团的钞票,联盟的和联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间夹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金币,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
  "暂时别去数了,"媚兰看见思嘉动手数那些钞票,便这样说。"我们没时间……"
  "难道你不明白,媚兰,这些钱就意味着我们有了吃的呢。"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我就去拿那个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
  思嘉很不愿意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就在她眼前摆着……现金,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不亏待我们,尽管他采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总算在救助我们了。她坐在那里凝望着钱包笑个不停,结果媚兰只得索性把钱包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快!"
  裤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和一团绳钱。媚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馋地闻了闻,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接着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这相片时她的脸色变了。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梨形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颗超过了一克拉。
  "一个贼!"媚兰小声说,不由得从那尸体旁后退了两步。"思嘉,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喽,"思嘉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
  "幸亏你把他打死了,"媚兰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现在赶快,亲爱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那具尸体脚上的靴子,使劲往外拖。她突然感到他那么沉重,而且自己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于是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夹在两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体果然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把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了,如今却一阵剧痛袭来,使她不得不改换姿势,把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咬着牙一步步挪动。就这样拖着,挣扎着,累得满头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迹。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过后院,我们就隐瞒不往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媚兰,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我要把他的头包上,堵住那个伤口。"
  媚兰苍白的脸陡地绯红了。
  "别傻了,我不会瞧你的,"思嘉说。"我要是穿了衬裙或内裤,也会脱下来的。"
  媚兰背靠墙壁蹲下,将那件破旧的亚麻布衬衣从身上脱下来,悄悄扔给思嘉,然后双臂交抱着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谢上帝,好在我还没羞怯到这个地步,"思嘉心想,同时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了媚兰那十分尴尬的模样。于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张血污的脸包起来。
  歪歪倒倒挣扎了好一阵,她才把具尸体从穿堂拖到了后面走廊上,然后停下来,用手背擦掉额上的汗珠,回头看看媚兰,只见她靠墙根坐在那里,两臂紧抱膝盖遮掩着裸露的乳房。媚兰在这样的时刻还一味地拘礼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这里就恼火了,正是因为这种过分拘谨的作风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过她随即又觉得有点惭愧,因为毕竟……毕竟,媚兰在分娩后不久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并且拿起一件连她也很难举起的武器赶着支持她来了。这里表现了一种思嘉深知自己并不具备的勇气,一种犀利而坚韧的勇气,如媚兰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夜里和回家的长途旅行中所表现的那样。这种捉摸不着也不显眼的勇气,正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却不理解,只不过勉强表示赞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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