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第234章

  杰尼索夫望着近在咫尺的法国人,他和哥萨克一等上尉交换了对明天发起袭击的意见,对这次袭击的决心已定,于是他拨转马头,往回走了。
  “喂,老弟,现在咱们去把衣裳烘干。”他对彼佳说。
  在临近守林人小屋的时候,杰尼索夫停了下来,向林子里注视着,林中有一个人身穿短上衣,脚穿树皮鞋,头戴喀山帽,肩上挎了一支枪,腰间别着一把斧,迈开两条长腿,甩开两只长胳膊,步履轻捷,大踏步走了过来。这人一见到是杰尼索夫,慌忙把一件什么东西扔进灌木丛中,他脱下搭拉着帽檐的湿透的帽子,走到长官面前。这人就是吉洪。他那张麻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对又细又小的眼睛显露出得意的神情。他高昂着头,仿佛忍住笑似的,注视着杰尼索夫。
  “喂!你到哪里去了?”杰尼索夫说。
  “到哪里去了?抓法国佬去了。”吉洪大胆、急速地回答,他的声音沙哑、平和。
  “你为什么大白天往那儿钻?畜牲!呶!什么也没抓到?
  ……
  “抓是抓到了。”吉洪说。
  “他在哪?”
  “天一亮我就抓到一个,”吉洪接着说,他叉开那双穿着树皮鞋,迈八字步的平脚,“我把他带到树林里,这家伙不中用。我想,得再去弄个像样子的来。”
  “你瞧,这个调皮家伙,果然不出我所料,”杰尼索夫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你怎么不把这一个带来?”
  “把他带来?”吉洪气呼呼地急忙插嘴说,“这是一个不中用的东西。难道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子的?”
  “你这滑头精!……可是……”
  “我再去捉一个,”吉洪接着说,“我就这样往林子里钻,然后卧倒。”吉洪迅急卧倒,表演他是怎样做的。“来了一个,”他继续说到。“我就这样一下把他抱住。”吉洪敏捷地从地上跳起来,“跟我去见上校,我说。那家伙哇哇乱叫。一下子又来了四个,手持匕首向我刺来,于是我举起斧头迎上上去,”吉洪挺起胸膛,横眉倒竖,舞动双臂,大喝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去见你们的耶稣去吧!”
  “对,对,我们从山上看见你从洼地里跑掉的。”哥萨克一等上尉挤着他闪亮的眼睛说。
  彼佳很想笑,但是他看了大家都在忍住笑。就把目光迅速从吉洪脸上移到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一等上尉的脸上,他不明了这都是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杰尼索夫生气地咳嗽着。“你为什么不把第一个带来?”
  吉洪用一只手抓了抓背,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忽然,他那张麻脸拉长了,堆起一副傻笑,露出了缺牙(为此,大家又叫他缺牙巴)。杰尼索夫笑了,彼佳也哈哈大笑,吉洪跟着对他们笑了起来。
  “是这样,他是一个十足的废物,”吉洪说。“他穿得破烂不堪,又十分粗野,我怎好把他带来见您。”他还说:“要干啥,我还是一个将军的儿子呢?我不去。”
  “蠢家伙!”杰尼索夫说。“应该由我来盘问……”
  “我问过了,”吉洪说。他说,他不很清楚,他又说,“我们的人很多,不,全都是孬种,说是军人,空有其名,你只要大喝一声,全都会乖乖就擒。”吉洪高兴地、坚决地注视着杰尼索夫的眼睛,十分肯定地说。
  “我要狠狠抽你一百鞭子,看你还装不装傻。”杰尼索夫厉声说道。
  “别生那么大的气,”吉洪说,“您所需要的法国人,我还不知道怎么的?等天一黑,你要什么样的,我捉什么样的,捉他三个也行。”
  “呶,咱们走吧。”杰尼索夫说。一直回到守林的小屋子,一路上,他显得气愤、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吉洪跟在后面,彼佳听见哥萨克们和他说笑,还嘲笑他把一双什么靴子扔进灌木丛中。
  彼佳听了他们的谈话,看到吉洪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忽然间明了,原来吉洪杀了一个人,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感到不是滋味,他看了一眼俘虏的那个小鼓手。这种感觉只有一瞬间。他觉得此时此刻应高昂起头,振奋精神,他煞有介事向哥萨克一等上尉问起有关明天的作战计划,以免让人家觉得他配不上他所在的那支队伍。
  派出的那个军官在路上遇见了杰尼索夫,他报告说,多洛霍夫本人马上就到,他那方面一切进展顺利。
  杰尼索夫忽然高兴起来,把彼佳叫到跟前。
  “喂!快点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他说。
  彼佳告别了双亲,离开了莫斯科,回到了自己的团队,不久,他就成为一个指挥一支大游击队的将军的传令兵。彼佳自从晋升为军官,特别是他到了战斗部队,参加过维亚济马战役之后,经常处在幸福、激动的状态中,他为自己已长成大人而高兴,他总是兴高采烈地忙这忙那,不放过任何一个从事真正的英雄事业的机会。他沉醉于军营中的战斗生涯,他对在军营中的所见所闻,都有着浓烈的兴趣。他又总觉得,老是在他没有在场的那个地方正在进行着真正的英雄事业。因此他迫切要去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十月二十一日,他的将军要派一个人到杰尼索夫的游击队去,彼佳向将军苦苦哀求,使得将军难以拒绝。但是,将军想起了彼佳在维亚济马战役中的疯狂行为,他不从选定的路线前往,而是强行驰越法军火力封锁线,在飞越封锁线时,他还打了两枪。所以这次将军特别向他交待,不准他参加杰尼索夫的任何战斗行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杰尼索夫问起他能不能留下来的时候,彼佳脸立刻红了,心也慌了。在到达树林边缘之前,彼佳原打算,他应当坚决服从命令,立即返回部队。但是,当他亲眼看见了法国人,又见到了吉洪,并听到当晚要对法军进行袭击,他以年轻人极易迅速改变观点的特点,改变了主意,他认为,他一直尊敬的那位将军是一个无能的德国人,而杰尼索夫才是英雄,哥萨克一等上尉是英雄,吉洪是英雄,在这困难时刻,离开他们是可耻的。
  杰尼索夫、彼佳和哥萨克一等上尉来到看林小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在暮色中可以看见备好鞍蹬的马,哥萨克和骠骑兵在林间空地上搭起窝棚,在林间凹地里(为了不让法国人看见冒烟)生起通红的火。在小屋篷下面,一个哥萨克卷起袖筒切羊肉。屋子里有三名杰尼索夫队里的军官正把一扇门板搭成桌子。彼佳脱下湿衣服,交给人烘干,然后立刻动手帮助那三个军官布置餐桌。
  十分钟后,一张铺有桌布的饭桌准备好了。桌上摆着伏特加、军用水壶盛着的甜酒、白面包、烤羊肉,还有盐。
  彼佳和军官们一起坐在桌旁撕着吃那香喷喷的肥羊肉,满手流着油。彼佳天真烂漫,他爱一切人,因而他也相信别人也同样地爱他。
  “您以为怎样,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他对杰尼索夫说,“我在您这儿住一天,没事吧?”不等回答,他自己就回答了:“我是奉命来了解情况的,我这不是正在打听……不过,求您让我参加最……最主要的…我不需要奖赏……我只希望……”彼佳咬着牙,环视了一下四周,头抬得高高地,挥了挥胳膊。
  “参加最主要的……”杰尼索夫笑着重复彼佳的话。
  “只请你给我一个小队,由我来指挥,”彼佳继续说,“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吧?噢,你要小刀?”他对一个想切羊肉的军官说。他递过去一把折叠式小刀。
  那个军官称赞他的刀子。
  “请留下用吧,这种刀我还有好几把,”彼佳红着脸说。
  “唉!老兄!我全给忘了,”他忽然叫了起来,“我还有很好的葡萄干,要知道,是没有核的,我们那里新来了一个随军小贩,有很多好东西,我一下买了十斤,我喜欢吃点甜的,大家要吃吗?”彼佳跑到门口去找他的哥萨克,拿来几个口袋,里面大约有五斤葡萄干。“请吧!先生们!请,请。”
  “您要不要咖啡壶?”他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我在我们那个小贩那里买的,挺精致的。他有很多好东西。他人也老实。这一点尤其重要。我一定给您送来。还有,你们的火石也许用完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带的有,就在这儿……”他指了指那些口袋,“一百块,我买的很便宜。要多少,就拿多少,全拿去也可以……”彼佳突然停住了口,脸红了,自己觉得扯得太远了。
  他开始回忆他今天有没有做什么傻事,他仔细搜索着记忆。他一下想到了那个法国小鼓手。“我们挺自在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给他吃的没有?欺负他没有?”他在想。
  他觉得他扯了那么一通打火石的事,现在有点害怕。
  “可以问吗?”他想,他们一定会说,他还是个孩子,小孩同情小孩。我明天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如果我要问,是不是怪难为情的?”彼佳想。“唉,反正都一样!”他一下红了脸,惊慌地望了一下那些军官,看他们脸上有没有讥讽的表情,他说:
  “可不可以把捉来的那个小俘虏叫来,给他点什么吃的……可能……”
  “是啊,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说,他显然不会认为这个提议有什么可害羞的。“把他叫来,他叫樊尚·博斯。叫他来吧。”
  “去叫,去叫。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重复道。
  杰尼索夫说这话的时候,彼佳站在门旁。他从军官们中间穿过去,走到杰尼索夫身旁。
  “让我吻吻您,亲爱的。”他说,“嘿,多好啊!太好了!”
  他吻了一下杰尼索夫,立刻往院子里跑去。
  “博斯!樊尚!”彼佳在门口喊道。
  “您找谁?先生!”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彼佳回答道,“我找今天俘虏的那个法国小孩。”
  “噢!韦辛尼吗?”一个哥萨克说。
  樊尚这个名字已经被叫走了音:哥萨克叫他韦辛尼,农民和战士叫他韦辛纳。这两种叫法都是春天的意思。这正好和那个小毛孩子相称。
  “他正在火堆旁烤火呢。喂,韦辛纳!韦辛纳!韦辛尼!”
  黑暗中接连传出呼唤声和笑声。
  “那孩子挺机灵,”站在彼佳身旁的骠骑兵说,“方才我们给他东西吃了。他饿的不得了!”
  在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小鼓手光着脚板,踏着泥泞,来到了门前。
  “AhC’estvous!”彼佳说:“Voulezvousmanger?N’ayezpaspeur,onnevousferapasdemal,’他又说。他羞怯地,热情地抚摸着他的手又补了一句:“Entrez,entrez.”①“Merci,monsieur.”②小鼓手用颤抖的、几乎是小孩子般的声音回答,他在门口擦脚上的泥。彼佳有很多话要对小鼓手说,但是他不敢,进屋前站在他身边,不知怎样才好。在黑暗中他抓住那孩子的手,握了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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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啊,就是你呀!要吃东西吗?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进来吧。
  ②法语:谢谢,先生。
  “Entrez,entrez.”他轻声地说。
  “咳,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彼佳自言自语,他打开门,让那孩子先进去。
  小鼓手进到屋里,彼佳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觉得对他太注意会有损于他的身份。他把手插进衣袋摸着球,他犹豫不决,要是给小鼓手球是不是一件害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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