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第194章

  莫斯科此时已成为一座空城。人还是有的,尚有五十分之一的先前的居民留了下来,它空空如也。它是空的,就像衰败的失去蜂王的蜂巢一样。
  失去蜂王的蜂巢里面已经没有生命,但从表面来看它仍是活的,像其余的蜂巢一样。
  蜜蜂在正午炎热的阳光下,依然欢快地绕着失去蜂王的蜂巢飞舞,就像蜜蜂围绕其余的活蜂巢飞舞一样;它依然从远处散发着蜜糖的芬香,依然有蜜蜂飞进飞出。但是只要仔细地往里瞧瞧,便会明白,这座蜂巢里没有了生命。蜜蜂已不像在活的蜂巢的蜜蜂那样飞舞了,那种香气,那种声音已不再使养蜂人为之动容。养蜂人敲敲患病的蜂巢的外壁,回应他的不再是先前那种立即齐声的回应:数千只蜜蜂发出嗡嗡声,它们威武地收紧腹部,快速地鼓动双翼发出充满生命力的气浪声;而此刻回应他的则是支离破碎的,从空巢的一些地方发出的沉闷的嘶嘶声。不再像从前那样从出入孔散发醉人的蜜糖和毒液的浓郁的芬香,不再蒸发出腾腾的热气,而在蜜香中却混合着一股衰败腐朽的气味。出入孔旁,再也没有随时准备高翘尾椎发出警号拼死自卫的兵蜂。再也感觉不到均匀而平静的劳作的颤动——听不到那沸水冒气泡般的声音,听到的唯在无规律的散乱无序的嘈杂声。在出入孔胆怯而且狡猾地飞进飞出的,是黑色椭圆、粘满蜜糖的强盗蜂,它们不整人,遇危险便溜走。以前是带着花蜜飞进、空身飞出的蜜蜂,现在则带蜜飞出。养蜂人打开底巢向蜂箱底部张望。再不见从前一直悬垂至底部的一溜溜乌黑发亮、辛勤劳作的蜜蜂,它们彼此抱住腿,不间断地哼着劳动的歌,抽取着蜂蜡,相反,只见些昏昏欲睡的干瘪的蜜蜂,茫然地在底部和巢壁上爬来爬去。再不见涂了一层蜡并由蜂翅扇得干干净净的底板,在底板只有蜂房的碎块,粪便,半死的偶尔伸伸腿的蜜蜂及死后而来消除的蜜蜂。
  养蜂人打开顶巢查看蜂箱的上端。本应有一排排密集的蜜蜂,紧贴蜂室为蜂蛹保暖,可是他所看到的精巧而复杂的蜂室的杰作,已没有蜂蛹存在时的清洁的样子。一切都是空荡荡的脏兮兮的。作为蜂贼的黑蜂,偷偷地迅速地在这些杰作上乱窜;自家的蜜蜂显得干瘪、短小、枯萎,像是衰老了,很慢地爬着,不去打扰谁,无所欲求,失去了生存意识。雄蜂、胡蜂、丸花蜂和蝴蝶徒劳地撞击着巢壁。在蜂蛹已死亡的巢础和蜜糖之间,偶尔可听到这里那里传来忿恨的嗫嚅声;某处又有两只蜜蜂照老习惯和凭记忆来清扫蜂巢,吃力地超负荷地把死蜂和丸花蜂拽出窝去,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们做。在另一个角落,另外两只老蜂动作迟缓地厮打着,或者清洗着身子,或者互相喂食,并不知道这样做是仇恨还是友爱。在第三处,一群蜜蜂互相挤压,向一个牺牲品进攻,打它,挤它,那只垂危或已死亡的蜜蜂像茸毛一样,从上面掉到蜜蜂尸体堆中去。养蜂人转动中间两格蜂室看看蜂窝。再也看不见一圈圈生气蓬勃的油黑的蜜蜂背靠背蹲在蜂室里,保守着生育的最高秘密,他看到的是凄凉的半死不活的睡着了的空壳般的蜜蜂。它们几乎全部死亡,只是不自觉而已,在它们守卫过而现已不复存在的圣地呆着。它们身上散发出腐烂的死亡的气息。它们当中,只有一些尚能动弹,直挺挺地立着,无力地飞翔,落在敌人手上,而无力一螫敌人而后死去,其余死亡了的,则像鱼鳞一样,轻轻飘落于窝底。养蜂人关上蜂桶,用粉笔作上记号,到时候砸毁它、烧掉它。
  莫斯科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这当儿疲乏而又烦躁的眉头紧锁的拿破仑,在度支部土墙旁来回走着,等候代表团的到来,一项他认为虽系表面文章却不可缺少的礼节——
  在莫斯科各个角落,仍有人在不理智地蝇营狗苟一如往昔,而且不知其所为何事。
  当有人以十足的小心呈报拿破仑,说莫斯科已变成一座空城的时候,他生气地看了一眼禀告人,背转身去继续沉默地来回地走着,
  “马车。”地说,同值日副官一道乘上轿式马车向郊区驶去。
  “Moscon déserte.Quel événement invraisemBblable!”①他自言自语。
  他没有进城,驻跸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一家旅舍。
  Le coup de thèǎtre avait rat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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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斯科空了。这事太不可能!
  ②这场戏的结局演得不成功。
  俄军从夜间两点到次日下午两点穿过莫斯科,尾随其后的是最后撤离的居民和伤兵。
  行军时,在石桥、在莫斯科河桥和雅乌兹河桥上,发生了异常拥挤的现象。
  在军队分两路绕过克里姆林宫,聚集到莫斯科河桥和石桥上时,大量士兵趁那短暂停留、互相拥挤的机会,从桥头折回,偷偷摸摸地窜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经博罗维茨基城门回到红场附近的小山上。他们凭着某种感觉,觉得在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别人的东西。这一群家伙,像买便宜货一样,挤满了商场内的大小各条通道。但已听不到店员甜言蜜语劝购的声音,看不到小贩和五颜六色的女顾客——只有士兵的制服和大衣在晃动,士兵们没带武器,空手进去,默默地走出来时全身已鼓鼓囊囊。商人和掌柜(人不太多)像丢了魂似的在士兵中穿行,打开店铺,进去再拴上门,然后同伙计一道把货物搬往别处。商场附近的广场上站着军鼓队,在敲集合鼓。但是鼓声并不能使抢劫的士兵像从前那样跑步集合,他们反而跑得离军鼓更远了。在士兵中间,在店铺里外和过道上,看得见一些穿灰长褂、剃光头的人①。两名军官,一个制服上扎了腰带,骑一匹灰黑的瘦马,另一个穿大衣徒步,站在伊利英卡街拐角上交谈。第三名军官骑马向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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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从监狱释放出来的囚犯。
  “将军下令无论如何得立即把他们赶出来。这算什么,太不成体统!一半人跑散了。”
  “你去哪儿?……你们去哪儿?……”他朝三名步兵大声问,这三人没带武器,提着大衣下摆,正经过这里往市场溜。
  “站住,混蛋!”
  “能让他们集合吗?”另一个军官答话。“你集合不起来的;
  得快点走,免得剩下的人再跑,只能这样!”
  “怎样走呢?——都停在那里,挤在桥上一动不动的。要末布置一条封锁线阻止剩下的人逃跑,好吗?”
  “行啦,快往那边去!把他们赶出来。”上级军官吼叫着。
  扎腰带的军官翻身下马,叫来一个鼓手,同他一起走进商场拱门。几个士兵撒腿一齐跑掉了。一个鼻子周围发生了一圈红包丘疹的商人,富态的脸上现着镇定的精明的神气,急忙而潇洒地晃着胳膊来到军官面前。
  “大人,”他说,“行行善吧,保护我们吧。这儿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乐意奉送。请吧,我现在就抱呢料出来。对您这样高贵的人物,就是送两匹也成,悉叫尊便!因为我们觉得,怎么说呢,简直是抢劫!劳驾了!能不能派个岗哨让我们关上门……”
  几个商人这时围拢了过来。
  “唉!还瞎扯哩,”其中一个瘦个子板着脸说。“脑袋都掉了,还哭头发。爱拿就拿呗!”他使劲一挥手,转身朝向军官。
  “你,伊万·西多内奇,倒真会说,”刚才那位商人生气地插话,“您请吧,大人。”
  “还说啥呢!”瘦个儿叫了起来,“我有三间铺子,十万卢布的货物。难道军队开走了你还保得住。唉,人哪,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
  “请进吧,大人,”刚才那个商人鞠着躬说。军官困惑地站着,脸止现出迟疑不决的神态。
  “这与我无关!”他突然大声地说,顺着店铺快步走开。在一间开着的铺子里,传出斗殴和相骂的声音,当军官走到时,门里跳出一个被推搡出来的人(他穿着一件灰长褂,剃光了头)。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和军官身旁溜走了。军官冲向这间店铺里的士兵。这时,传来莫斯科河桥上人堆里的恐怖的喊叫声,军官立即跑出商场,到了广场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他的同伴已策马朝喊声方向去了,他走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从商场跑出的军官骑上马也跟着去了。当他骑马跑到桥边,看到两尊卸下前车架的大炮,正走上桥去的步兵,几辆翻倒的大车,看到几张惊慌的面孔,以及喜笑颜开的士兵们的面孔,大炮旁停着一辆双套车。这辆车的车轮后面,蜷缩着四只戴项圈的猎犬。车上的东西堆积如山,最上面。靠着一把倒置的童椅,坐着一位农妇,在刺耳地绝望地尖叫,同志们对军官说,人群的吼声和农妇的尖叫,是由于叶尔莫洛夫将军碰上这群人后,得知士兵们跑到商店去了,成群的百姓堵塞了大桥,他便命令把大炮从前车架卸下,做出将要向桥上开炮的样子。人群碰翻车辆,大声叫喊,拥挤着疏通了大桥,军队方才向前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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