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第144章

  门前停着医生篷车的小酒馆已经聚集了五六个军官。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位胖胖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德国女人,身穿短外套头戴睡帽,坐在一进门的屋角一张宽凳上。她的医生丈夫在她后面睡觉。罗斯托夫和伊林迎着一阵欢快的惊叫和笑声,走进了屋子。
  “嗬,你们这儿好快活。”罗斯托夫笑着说。
  “您怎么错过了好时光?”
  “好家伙!这对落汤鸡!不要把我们的客厅弄湿了。”
  “不要弄脏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衣裳。”几个声音一齐答道。
  罗斯托夫和伊林赶紧找了一个不致使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难堪的角落换湿衣服。他们走到隔扇后面好换衣服;但这间小贮藏全被挤得满满的,一只空箱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三个军官坐在那儿玩牌,怎么也不愿让出自己的位子。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拿出一条裙子当帷幔,就在这张帷幔后,罗斯托夫和伊林在带来背包的拉夫鲁什卡的帮助下,换下湿衣服,穿上干衣服。
  人们在一只破炉子里生了火,有人搞到一块木板搭在两个马鞍上,铺上马被,弄到一个茶炊、食品柜和半瓶罗姆酒,并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作主人,大家围坐在她周围。有人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让她擦擦秀丽的小手,有人把短上衣铺在她脚下防潮,有人把斗篷挂在窗户上挡风,有人挥手赶开她丈夫脸上的苍蝇,以免惊醒了他。
  “不要理他,”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含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说,“他整夜未醒,总睡得这么香甜。”
  “不,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个军官回答道,“应该巴结一下医生,将来他给我截胳膊锯腿时,可能会怜悯怜悯我。”
  只有三只杯子,水脏得看不清茶浓还是不浓,而茶炊里只有六杯水,但是这样却更令人高兴:按年龄大小依次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不太干净的留着短指甲的小胖手里接过茶杯。看来,今天晚上所有的军官确实都爱上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甚至在隔壁玩牌的几个军官也感染上了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献殷勤的情绪,受到它的支配,很快丢下牌移到茶炊这里来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看见身边这群英俊有礼的青年,高兴得容光焕发,虽然她极力不显露出来,尽管她显然害怕身后睡梦中的丈夫的每一动弹。
  只有一把茶匙,白糖很多,搅不过来,因此就决定,她轮流给每个人搅和。罗斯托夫接过杯子,向杯中掺了罗姆酒,就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搅和。
  “可您并未放糖啊?”她总是微笑着说,仿佛她说什么或别人说些什么都很可笑,别有用意似的。
  “我不要糖,只想您亲手搅搅就行了。”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同意了,开始找把被谁拿走了的茶匙。
  “您用手指头搅吧,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罗斯托夫说,“这样更好。”
  “烫!”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高兴得红了脸,说道。
  伊林提了一桶水,往桶里滴了几滴罗姆酒,走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请她用手指搅搅。
  “这是我的茶碗,”他说,“只要您伸进手指头,我全部喝干。”
  当茶喝完时,罗斯托夫取来一副牌,建议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块儿玩“国王”。以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做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搭档。按罗斯托夫建议的规则玩,谁做了“国王”,谁就有权亲吻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手,而谁做了“坏蛋”,则要在医生醒来时,为他烧好茶炊。
  “那要是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当了‘国王’呢?”伊林问道。
  “她本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游戏刚开始,医生蓬乱的头就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身后抬了起来。他早就醒了,仔细听着人们在说些什么,显然,他认为人们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可乐、可笑和好玩。他的脸郁闷而颓丧。他没同军官们打招呼,搔了搔头,请挡路的人让他过去。他刚一走出去,全体军官就哄然大笑,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脸红得涌出了泪水,这么一来,在全体军官眼中,她更有吸引力了。医生从外面返了回来,对妻子说(她已经不再现出幸福的笑容,惊恐地看着他,等待着判决),雨已经停了,要去篷车里过夜,不然东西要被人偷光了。
  “我派一个勤务兵上去守着,派两个!”罗斯托夫说,“就这样,医生。”
  “我亲自去站岗!”伊林说。
  “不,先生们,你们已经睡过觉了,而我可两夜未合眼。”医生说着,闷闷不乐地在妻子旁边坐下,等着玩牌游戏结束。
  医生阴沉着脸,斜视着自己的老婆,军官们望着他那个样子更乐了,许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尽力为他们的笑找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医生领着老婆离开了并一起进了篷车,军官们也在小酒馆里躺了下来,盖上潮湿的军士衣;但是他们久久不能入睡,时而谈论医生刚才的惶惶不安和他老婆的兴高采烈,时而跑到外面,通报篷车里有什么动静。罗斯托夫好几次蒙上头想入睡,却又有什么评论吸引了他,就又开始谈起来,又传出了无缘无故的、快活的、天真的笑声。
  两点多钟了,谁也没有睡着,司务长此时进来传达了进驻奥斯特罗夫纳镇的命令。
  军官们仍然有说有笑,急忙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们又烧了一茶炊不干净的水。可是罗斯托夫不等茶水烧好,就去骑兵连了。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乌云正散去。既湿又冷,特别是穿着没有干透的衣服更是这样。从小酒肆出来,罗斯托夫和伊林在晨光中端详了一下被雨淋得发亮的医务车的皮篷,车帷下面露出医生的两只脚,可以看见在车中间的坐垫上医生老婆的睡帽,听得见她熟睡中的呼吸声。
  “真的,她太迷人了!”罗斯托夫对与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道。
  “多么迷人的女人!”十六岁的伊林一本正经地答道。
  半小时后,排好队的骑兵连站在大路上。只听见口令:“上马!”士兵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就开始上马。在前面骑着马的罗斯托夫命令道:“开步走!”于是,骠骑兵们四人一排沿着两旁长着白桦树的大道,跟在步兵和炮兵后面开拔了,只听见马蹄踩在泥泞的路上的噗哧声,佩刀的锵锵声和轻轻的谈话声。
  在泛红的东方,青紫色的浓云的碎片很快被风吹散了,天越来越亮了。乡村道路上总是生长着的卷曲的小草,由于夜雨的湿润看起来更加鲜亮了;低垂的白桦树枝条湿漉漉的,轻风吹过摇摇晃晃,斜斜地撒下晶莹的水珠。士兵的脸孔越发看得清楚了。罗斯托夫与紧紧跟着他的伊林骑着马在两行白桦树之间的路旁行进。
  征途中罗斯托夫无拘无束地不骑战马,而骑一匹奇萨克马。他是这方面的行家,又是一名猎手,不久前,他为自己搞到一匹顿河草原的白鬃赤毛的高头烈马,骑上它没有谁能追得到他。骑在这匹马上对罗斯托夫是一种享受。他想着马,想这早晨、想医生的妻子,就是一次也未想到面临的危险。
  以前罗斯托夫作战时,常害怕,现在却不觉得丝毫的惧怕,不是因为他闻惯了火药味而不害怕(对危险是不能习惯的),而是他学会如何在危险面前控制自己的内心。他养成一种习惯,在作战时,除了那似乎最使人关心的事——当前的危险外,什么都想。在最初服役时,无论他怎样骂自己是胆小鬼,就是达不到现在的样子;可是年复一年,现在他自然而然地做到了。现在他与伊林并马行进在白桦树中间,时而随手从树枝上扯下几片树叶,时而用脚磕磕马肚皮,时而把抽完的烟斗不转身就递给身后的骠骑兵,如此从容不迫,一幅无忧无虑的样子,好像他是出来兜风似的。他不忍心去看伊林那激动不安的脸,就是那个话兴很多、心神不平的伊林,凭经验他知道这个骑兵少尉正处于等待恐惧和死亡的痛苦状态,他也知道,除了时间,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他。
  太阳在乌云下一片晴空刚一出现,风就静下来,仿佛风不敢破坏夏日早晨雨后的美景;水珠仍然洒落,却已是直直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太阳完全露出在地平线上,随后又消失在它上面一片窄而长的乌云里。过了几分钟,太阳撕破乌云的边缘又出现在乌云上边。一切都明光闪亮。好像响应这亮光似的,前方立刻响起了大炮声。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和判定炮声的远近,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就从维捷希斯克驰来,命令沿大路跑步前进。
  骑兵连经过同样急速前进的步兵和炮步,冲下山坡,穿过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又上一个山坡。马匹开始出汗,而人满脸通红。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命令。
  “左转弯,开步走!”前边又传来口令。
  于是骠骑兵沿着长列的军队赶到阵地的左翼,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停下来。右面是我军密集的步兵纵队——这是后备队;山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尘不染的明净的空气中,在朝阳明亮的斜照下,最远处地平线上,可见我军的大炮。前面谷地可见敌人的纵队和大炮,可听见谷地里我军散兵线的枪声,他们已投入战斗,欢快的与敌人互相射击的枪声清晰可闻。
  罗斯托夫仿佛听到最欢快的音乐似的内心觉得很舒适,他好久没听见过这声音了。特啦啪—嗒—嗒—嗒啪!有时噼哩啪啦。枪声齐鸣,有时却又快速地一声接一声,接连响了好几枪。四周又沉寂了,随后好像有人放爆竹似的,又接连不断响起来。
  骠骑兵原地不动站了约一个钟头。炮轰也开始了。奥斯特曼伯爵带着侍从从骑兵连后边驰过来,停下与团长交谈了几句,就向山上的炮兵阵地驰去。
  奥斯特曼刚离去,枪骑兵们就听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击!”他的前面的部兵分成两排,以便骑兵通过。枪骑兵出动了,长矛上的小旗飘动,向山下左方出现的法国骑兵冲去。
  枪骑兵刚冲到山下,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刚在枪骑兵的阵地上停下来,就从散兵线那儿远远地飞来咝咝呼啸的炮弹,没有命中。
  罗斯托夫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心里觉得比以前的射击声更使他高兴和兴奋。他挺直身子,察看山前开阔的战场,全心关注着枪骑兵的行动。枪骑兵向法军龙骑兵扑过去,在烟雾蒙蒙中混成一团,过了五分钟,枪骑兵退了回来,他们不是退回到他们原来呆的地方,而是退向左边。在骑枣红马的橙黄色的枪骑兵中间和后面是一大片骑灰色马、身着蓝色制服的法军龙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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