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第136章

  俄罗斯皇帝此时已住在维尔纳,一个多月都在视察和检阅军队大演习。这场战争人人都预料到,皇帝也专为此从彼得堡来,对于战争却什么也没有准备,没有确定一个总体行动计划。被提出的所有计划中应选定哪一个本就举棋不定,在皇帝光临大本营一个月后还更加犹豫不决。三支军队中每支各有自己的总司令,但可统帅所有军队的总指挥官却没有,而皇帝自己也没有担任这个官衔。
  皇帝在维尔纳住得越久,人们对应付等待得厌烦的战争的准备却越少。原来,皇帝周围的人所作的一切只是要皇帝过得快活,使他忘掉面临的战争。
  波兰的达官贵人、朝臣以及皇帝本人举行了许多大型舞会和庆祝活动后,六月里,皇帝的一位波兰侍从武官想起要代表皇帝的侍从武官(以侍从武官的名义)为皇帝举办宴会和舞会。这个提议被大家愉快地采纳了,皇帝也表示同意。侍从武官们按认捐名单筹集所需经费。一位最受皇帝青睐的女人被邀请来做舞会的女主持人。伯尼格森伯爵,一位维尔纳省的地主,为这次庆祝会提供了他自己郊外的别墅,这样,六月十三日,在伯尼格森伯爵的郊外别野扎克列特举行舞会、宴会、划船赛和焰火晚会的事被定下来。
  就在同一天,拿破仑发出横渡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逼退哥萨克,越过俄罗斯边界,而亚历山大却在伯尼格森的别野他的侍从武官为他举行的大型舞会上欢度那个夜晚。
  那真是一个快乐而辉煌的节日;内行们说在一个地方这么多美人聚在一起是少见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是随皇帝从彼得堡到维尔纳来的俄罗斯贵妇之一,她也参加了这个舞会,她以自己被誉为俄罗斯美的庞大身躯使体态轻盈的波兰夫人们黯然失色,她很出众,连皇帝也与她跳了一曲。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一位把妻子丢在莫斯科而自称单身汉(en garcon)的人,也参加了这次舞会,他虽然不是侍从武官,却也为舞会认捐了一大笔钱。现在鲍里斯早已成为一位显赫的富翁,他已用不着寻求庇护,而是与那些高贵的同辈们平起平坐了。
  午夜十二时,人们还在跳舞。海伦没有合适的舞伴,就自己邀请鲍里斯跳了一曲玛祖尔卡舞。他们选第三对舞伴。鲍里斯冷漠地望着海伦那从绣金黑沙长衫露出的明艳的裸肩,议论着往日的熟人,同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没留意到,他没有一秒钟不在观察同一大厅里的皇帝。皇帝没有跳舞,他站在门边,不时叫住一些跳舞的人,对他们谈只有他一个人才会讲的亲切的话语。
  玛祖尔卡舞刚开始时,鲍里斯看见皇帝的亲信之一,侍从武官巴拉瑟夫走向皇帝,他违背宫廷规矩,在正与一位波兰贵妇人谈话的皇帝近旁停下来。皇帝与那位贵妇人说了几句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那样做只可能是有重要原因。他轻轻地向那贵妇人点点头,便转向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刚开始说话,皇帝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情。他挽起巴拉瑟夫的手,与他一起穿过大厅,两旁的人不由地为他们让出一条约三俄丈宽的路来。鲍里斯发现,当皇帝同巴拉瑟夫经过时,阿拉克切耶夫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阿拉克切耶夫皱着眉望着皇帝,酒糟鼻子不时发出呼哧声,从人群中挤出来,仿佛料到皇帝会注意到他。鲍里斯明白了,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瑟夫,不满意那个虽然很重要的消息不经过他就奏知了皇帝。
  但是皇帝挽着巴拉瑟夫没有注意阿拉克切耶夫,他们穿过大厅出口走进了灯火辉煌的花园。阿拉克切耶夫手扶佩刀,忿忿地张望着自己的周围,在他们身后跟着走了二十多步。而鲍里斯却继续跳了几轮玛祖尔卡舞,但心里却不住苦苦思索巴拉瑟夫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他是用什么方式比别人先探听到这消息的。
  在应该他挑选舞伴的那一局,他低声对海伦说,他想请波托茨卡娅小姐跳一曲,这位小姐好像去了阳台,而后他的脚滑过镶木地板,向通往花园的门口跑去,他看见皇帝和巴拉瑟夫走向露台,就站了一会儿。皇帝和巴拉瑟夫一起向门口来。鲍里斯仿佛来不及躲避似的,慌忙恭恭敬敬地紧靠门框低下头来。
  皇帝怀着一个身受侮辱的人的激动不安的心情,说出下面的话:
  “不宣而战就进入俄罗斯!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就决不讲和。”他说。正如鲍里斯所感觉的那样,皇帝说出这些话很痛快:他很满意自己表达思想的方式,但是却不满意鲍里斯听到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皱着眉头补充道。鲍里斯明白这是对他说的,于是,就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皇帝又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逗留了近半小时。
  鲍里斯第一个了解到法国军队渡过涅曼河的消息,这样,他就有机会向一些要人炫耀别人不知道而他常知道的许多事情,也正如此,他有机会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抬高自己。
  法国军队横渡涅曼河的意外消息在人们原来预期的时间一个月后传来,且是在舞会上听到就更让人感到意外了!最初,接到消息的皇帝由于气愤和屈辱说出了后来成为名言的那句话,这句话他自己也很喜欢,它充分表达了他的感情。从舞会上回去后,皇帝在凌晨两点钟召见秘书希什科夫,吩咐他给军队写了一道命令,并给大元帅萨尔特科夫下了一道圣谕,他要求在命令中一定要加入“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决不讲和”这句话。
  第二天,他给拿破仑写了下面这封信。
  (法文:略)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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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皇帝仁兄大人!虽然对陛下所负的义务,我信守不渝,但昨天我得悉您的军队越过了俄国边境,直到现时我才收到从彼得堡送来的通牒,洛里斯东伯爵在谈到这次进犯,引用通牒的话对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申请自己的护照时起,陛下就认为您和我彼此都怀有恶感。巴萨那公爵拒发护照所持的种种理由使我万万想不到,我国大使申请护照这一行动竟成为入侵的借口。实际上,正如那位大使所声明的,我并未授权他提出那个申请;我一得悉这个消息,就立即对库拉金公爵表示了我的不满,命令他照旧履行他的职务。如果陛下不愿为这类误会而让两国人民流血,同意从俄罗斯领土撤出贵国军队,我一定不介意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之间还是可以和解。否则,对于完全不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方将被迫奋起反击。陛下,您仍有可能使人类避免新的战争灾难。
  六月十三日深夜二点钟,皇帝召来巴拉瑟夫,向他读了自己写给拿破仑的信后,命令将此信亲手送交法国皇帝。在派遣巴拉瑟夫时,皇帝又一次给他重述那句话,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不讲和,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皇帝在给拿破仑的信中没有写这句话,是因为他以其处事态度,觉得在进行和解尝试时,讲这些话是不合适的;但他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亲自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
  十三日夜里,巴拉瑟夫带一名号手和两名哥萨克出发了,拂晓前到达涅曼河右岸法军前哨阵地雷孔特村,他被法军骑哨拦住了。
  一位身穿深红色制服,头戴毛茸茸的帽子的骠骑兵士官(军士)喝令走近的巴拉瑟夫站住。巴拉瑟夫并没有马上停下来,而是继续沿着道路缓步行进。
  军士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提马将巴拉瑟夫挡住,他手握军刀,粗暴地喝斥俄罗斯将军,问他:是不是聋子,听不见对他说的话。巴拉瑟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军士派了一名士兵去找军官。
  士官再也不理巴拉瑟夫,开始与同事们谈论自己团队的事,看也不看俄罗斯将军。
  巴拉瑟夫一向接近最高权势,三小时前还与皇帝谈过话,由于自己所处地位,已经习惯于受人尊敬。而现在在俄罗斯领土上,遇到这种敌对的态度,主要的是对他如此粗暴无礼,这使他不胜惊奇。
  太阳刚一从乌云后升起,空气清新,满含湿露。人们已把畜群从村里赶到大路上。云雀唱着嘹亮的歌,像泉水的泡珠似的一个接一个,扑棱棱地从田野里腾空而起。
  巴拉瑟夫一边等候着从村里来的军官,一边环顾自己周围。俄罗斯哥萨克和号手与法国骠骑兵也不时默默地互相打量着对方。
  一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起床,骑着一匹漂亮的肥壮的大灰马,带着两位骠骑兵从村里出来了。无论是那军官,还是士兵,或是他们的坐骑,都是得意洋洋和炫耀阔绰的样子。
  军队还有和平时期的整齐的军容,几乎像和平时期准备检阅似的,只是服装上带有耀武扬威和开战之初常有的那种兴奋和精明强干的神情。这便是战争初期。
  法国上校竭力忍住打哈欠,但却很有礼貌,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的全部意思在那里。他领着巴拉瑟夫绕过自己的士兵到散兵线后方,并告知他说,他要得见皇帝的愿望大概马上就会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住处就在不远处。
  他们从法国骠骑兵的拴马地经过,从向自己的上校敬礼并且好奇地打量俄国军装的哨兵和士兵们旁边穿过雷孔特村庄,走到村子的另一边。据上校说,师长就在两公里远的地方,他会接待巴拉瑟夫,并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
  太阳已经升高了,欢乐地照耀着鲜绿的草木。
  他们走到一家小酒馆后面刚要上山时,正好山脚下迎面出现一群骑马的人,为首的是一匹乌黑的马,马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上骑者身材高大,帽上插着羽毛,黑发垂肩,身穿红色斗篷状的礼服,像法国人骑马一样向前伸出两条长腿。这人策马疾驰,迎向巴拉瑟夫,帽上的羽毛、宝石、金色的衣饰在六月的阳光下闪亮和飘动。
  当法国上校尤里涅尔恭恭敬敬地低声说:“Le roi de Naples。”①时,巴拉瑟夫离那位向他奔来的骑马者只有约两马的距离了。那人有一副庄重的舞台面孔,带着手镯,项链,满身珠光宝气。果然,这就是那个称作那不勒斯王的缪拉。虽然为什么他是那不勒斯王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但人们那样称呼他,而他本人也确信这一点,因此显出一副比以前更庄严和了不起的派头。他相信他真的是那不勒斯王,当他从那不勒斯出发的前一天,他与妻子在街上散步,几个意大利人向他叫喊:“Viva il re!”②他含着伤感的微笑转脸对妻子说:“Les malheureux,il ne savent pas que je les quitte demain!”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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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那不勒斯王。
  ②法语:国王万岁!
  ③法语:可怜的人们,他们不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他们了。
  尽管他坚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对即将与之离别的臣民的悲伤觉得抱歉,但最近,在他奉命又回军队之后,特别是在丹泽(OHISUT)见到拿破仑之后,当至尊的舅子对他说:“je vous ai fait roi pour régner à ma manière,mais pas à la voAtre”①,他愉快地从事起他熟悉的事业,像一匹上了膘,但却长得不太肥的马,感到自己被套起来,在车辕中撒欢,并打扮得尽可能的华贵,欢欢喜喜,得意洋洋地沿着波兰的大道奔跑,而自己却不知道何处去和为什么。
  一看见俄罗斯将军,他摆出国王的派头,威严地昂起垂肩黑发的头,疑问地看了看那位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他的陛下转达了巴拉瑟夫的使命,他对巴拉瑟夫的姓氏说不出来。
  “巴里玛瑟夫!”国王说,用自己的坚决果断克服了上校的困难,“Charmé de faire votre connaissance,général,”②他又以王者宽厚仁慈的姿态补充道。国王刚一开始很快地大声讲话,他那王者的尊严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自觉地换用他固有的亲热的随和的腔调。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巴拉瑟夫坐骑的鬣毛上。
  “En bien,général,tout est à la guerre,à ce pu’il parait.”③他说,仿佛对他不能判断的局势表示遗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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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立你为王是为了让你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你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②法语:认识你,非常高兴,将军。
  ③法语:怎么样,将军,一切都好像要打仗的样子。
  “Sire,”巴拉瑟夫答道“I’émpereur mou malAtre ne désire point la guerre,et comme Votre Majesté le voit,”①巴拉瑟夫说,他一口一个“Votre majesté,②”这个尊号对于那个被称谓的人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但如此多的使用这个尊号,就有点矫揉造作了。
  听巴拉瑟夫先生讲话时,缪拉的脸上露出愚蠢的得意洋洋的神情。但royauté oblige③,他觉得作为国王和同盟者有必要与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翻身下马,挽着巴拉瑟夫的手臂,走到离恭候他的随从几步远的地方,一边漫步,一边尽可能有意义地谈话。他提到拿破仑皇帝对从普鲁士撤出军队的要求感到受了侮辱,特别是这种要求被搞得天下皆知,因此冒犯了法国的尊严。巴拉瑟夫说,这个要求毫无冒犯的地方,因为……缪拉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认为主谋不是亚历山大皇帝吗?”他带着温和而愚蠢的微笑突然说道。
  巴拉瑟夫说了为什么他确实认为拿破仑是战争的发动者。“Eh,mon cher général(啊,亲爱的将军)。”缪拉又一次打断他的话,“je désire de tout mon coeur que les empereurs s’arrangent entre eux,et que la guerre commencée malgré moi se termine le plus foAt possible.”④他说这话用的是各自的主人们在争吵,却愿意友好相处的仆人谈话的腔调。接着他转而问起大公的情况,问起他的健康,并回忆起与他一起在拿不勒斯度过的愉快而开心的时光。随后,仿佛是猛然悟到自己的国王的尊严,缪拉庄重地挺直身子,摆出举行加冕礼时的姿态,挥动右手说道:“Je ne vous retiens plus,géneral;je souhaite le succés de votre mission.”⑤于是,他招展着他的绣花红斗篷和漂亮的羽毛,闪耀着全身的珠光宝气,到恭候他的随从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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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陛下,俄罗斯皇帝并不希望打仗,陛下是知道的。
  ②法语:陛下。
  ③法语:为王者,有其应尽的义务。
  ④法语:啊,亲爱的将军,我衷心希望两国皇帝能够达成协议,尽早结束违反我意志的战争。
  ⑤法语:我不再耽误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完成您的使命。
  巴拉瑟夫继续骑马前进,据缪拉所说的话推测,很快就会见到拿破仑本人。但事与愿违,在下一个村子,他遇到拿破仑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在前沿散兵线遇到的情况一样,人们又一次截住他,被叫来的一个军长副官把他送到村里去见达乌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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