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黑头发  六

  他说:“我到海滩上去找他。我已经不再知道我在干什么。然后我又回到花园里。我一直等到夜晚。直到大厅熄了灯我才走的。我到那家海滨酒吧间去了。我们的故事一般很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那种形象印在这里——他指着他的头和心——根深蒂固。我和你一起关在这所房子里,是为了不忘记这个故事。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她说:真可怕,这是什么故事呀。
  他描绘着他的英姿。他闭上眼睛,画面便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又见到红色的晚霞,夕阳映照中他那蓝得可怕的眼睛。他又见到情人均有的白皙的皮肤。黑色的头发。
  有人一度叫喊了一声,但是那时候,这样的叫喊声,他还没有经历过。所以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叫了一声。他甚至都不敢肯定是不是一个男人叫了一声。他只顾注视着大厅里的一群人。突然间响起了这声叫喊。不,再想一想,这声叫喊不是从大厅里传来的,而是来自远得多的地方。它充满了过去、欲望等各种各样的回声。叫喊的大概是个外国人,一个年轻人,只为寻寻开心,也许是为了吓吓人。随后那个女人就将他带走了。他找遍了城市和海滩,没有找到他,那女人仿佛把他带到了远方。
  她又问他:钱是为什么的?
  他说:为了偿付。为了按照我的决定,支配你的时间。为了我什么时候愿意就把你打发走。也为了事先就知道你将服从于我。为了让你听我的故事,包括我编造的故事和真实的故事。她说:也为了睡在平潮的性器上。她把剧本的台词说完:也为了在这里哭几回。他问黑丝巾是干什么用的。她说:“黑丝巾和黑尸袋一样,是用来装死回的脑袋的。”
  听剧本的朗读,男演员说,应当始终保持一致。一静场,就马上读剧本,这时候演员们必须洗耳恭听,除了呼吸以外,要一动不动,仿佛通过简单的台词,逐渐地总有更多的东西需要理解。
  演员们看着故事的男主人公,有时候他们也看着观众。有时候他们还看着故事的女主人公。不过,这些决不是随心所欲的。
  应当让人感受到演员们投在女主人公身上的那种视而不见的目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突发事件没有任何预兆,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因此,朗读剧本时要像在演历史剧。
  朗读到剧本这一段或那一段的时候,不能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感情。也不能有任何动作。只能对心里话的泄漏表示激动。
  男人一律穿白色服装。女人裸体。让她穿黑色服装的想法放弃了。
  她对他说,她属于那种喜欢晚上沿着海滩散步的人。他稍稍往后一退,似乎对她说的话表示怀疑。接着他对她说,他相信她的话。他问:除了这些过夜,除了这爱情,她究竟是什么人?
  除了这些过夜,除了身处卧室,她是什么人?
  她用黑丝巾遮住脸。她说:我是一个作家。他不知道她是否在笑。他不问。
  他们相对无言,两人都在心不在焉地听对方讲话。他们提出问题,却不等回答。他们在自言自语。他在等她说话。他喜欢她的嗓音,这他对她说了,别人说话时他不一定都在听的,可是对她却不,他总是听她的嗓音。促使他请求她到房间里来的,正是她的嗓音。
  她说有朝一日她要写一本关于这个房间的书。她觉得这个地方似乎由于粗心,竟像个封闭的剧场舞台,原则上是不能住人的,地狱般的让人难以忍受。他说他搬走了家具、椅子、床和个人用品,因为他不放心,他不认识她,以免她行窃。他又说现在却恰恰相反,他总是担心她趁他熟睡的时候,独自离去。和她一起关在这个房间里,他没有与他,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情人完全分开。他觉得他就是应当在这个房间里,在这种舞台灯光中寻找这一爱情的起始。这爱情远在她以前,在他受罚的童年的夏日就已存在了。他无法对自己解释。
  房间里一片沉静,公路、城市和大海都没有一丁点声响传来。夜到了尽头,月亮消失了,到处是一片清澈和漆黑。他们害怕。他眼睛看着地上,谛听着这可怕的寂静。他说,大海到了平潮的时分,上涨的海水正在汇合,事情正在形成,现在很快就要发生,但夜晚这个时候是看不见的。他总是伤心地发现这类事情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她看着他说话,双目圆睁却又藏而不露。他看不见她,他站着的时候目光总是对着地面。她吩咐他闭上眼睛,装出盲人的样子,回忆一下她和她的面容。
  他照吩咐做了。他像孩子那样,使劲闭上眼睛,久久不睁开。然后恢复原样。他再一次说:“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他们相互避开目光。她说:我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你却看不见我,这真叫人害怕。他说话很快,想把恐惧堵住。他说这大概与夜晚这个时分大海的变潮也有关系,连过夜的事也会结束,他们将成为城市这一头唯一幸存的人。她说不,事情不是这样。
  他们又停了良久没有说话。她面对着他。她裸露着脸,没有蒙黑丝巾。他没有抬起眼睛看她。他们就这样久久地呆着一动不动。接着,她离开他,离开灯光,沿着墙壁走动。他问她关于海滩逗留的情况,请她给他解释一下,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到这个城市时间还很短。她说这些人都是不露真容的,以便一起互相渗透、交融并且享受快乐,但他们互不认识互不相爱,几乎是互不看见的。他们从城里和另外好几处海滨浴场来。他问是否有女人。她说有,还有孩子、狗和疯子。
  他说:“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了。”
  墙根上有一束阳光。阳光是从门下缝隙里透进来的,有一只手那么大,在石墙上颤抖。这阳光生存不到几秒钟,突然间消失了。它用自身的速度,即光速从墙上退走了。他说:“太阳去了,它来去匆匆,就像在牢笼里一样。”
  她又把黑丝巾蒙在脸上。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既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目光。她轻声地抽泣。她说:没什么,是因为激动。他起先不相信这话,他问:激动?接着他自己也说了,用自己的嘴唇发出这个词的音,没有任何疑问,没有缘由:激动。
  过了很久她大概才有睡意。太阳已经当空高挂,她还没有入睡。现在他已睡着了,睡得那么深,以至于她走出房间他都没有听见。他醒来时,她已不在。
  他坐在她身边,但没有碰到她身体。她睡在被灯光照及的地方。他透过薄薄的皮肤看其内部的力量,看肢体的连接部位。她撇下他一个人。她静极了。她夜晚每时每刻都准备着留在屋里或被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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