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第46章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车”上我没睡多少觉。第二天早晨,我在餐车里吃早饭,观看阿维拉和埃斯科里亚尔之间那一带多山和松林的地带。我看见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埃斯科里亚尔古建筑群,灰暗、狭长、萧瑟,但并不怎么太注意它。我看见马德里城在大平原上方迎面而来,只见隔着被烈日烤得干旱的原野,在远方一个不高的峭壁的上方,地平线上有一道白色密集的房屋。
  马德里的北站是这铁路线的终点。各列火车都在这里停驶。它们不再继续开往他乡。站外停着出租的马车、汽车,还站着一排旅馆接待人。真象一座乡村小城。我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一路上坡,驶过几座花园,经过冷落的王宫和位于峭壁边缘尚未竣工的教堂,往上一直开到耸立在高岗上的、炎热的现代化城区。汽车顺着一条平坦的街道向下滑行,直开到太阳门广场,然后穿过行人车辆开上圣那罗尼莫大街。家家商店都拉下了布篷来抵挡暑热。街道上向阳的窗户都关着百叶窗。汽车靠人行道边停下。我看见“蒙大拿旅馆”的招牌在二楼挂着。汽车司机把旅行包搬进去,放在电梯前。我摆弄了一会儿电梯开关,还是开不动,就走上楼去。二楼挂着一块雕花铜招牌:“蒙大拿旅馆”。我揿揿门铃,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揿了一下,一名侍女紧绷着脸把门开了。
  “阿施利夫人在吗?”我问。
  她呆呆地望着我。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英国妇女?”
  她转身叫里面的人。一个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门口来。她头发花白,抹着发蜡,梳成一个个小波浪,垂挂在脸庞两旁。她的个子不高,但是很有威势。
  “您好,”我说。“这里有位英国妇女吗?我想看看这位英国夫人。”
  “您好。是的,有一个英国女人。如果她愿意见您的话当然可以去看她。”
  “她愿意见我。”
  “我叫这丫头去问问她。”
  “天气真热。”
  “马德里的夏天是非常热的。”
  “可在冬天却那么冷。”
  “是的,冬天非常冷。”我自己是否也想在蒙大拿旅馆住下呢?
  这事儿我还没拿定主意,但是我倒乐意有人把我的旅行包从底层拎到楼上来,以免被人偷走。蒙大拿旅馆还从没发生过偷盗事件。在其它客栈里,有这等事。这里没有。没有。这家旅馆的从业人员都经过严格挑选。我听了很满意。不过,我还是欢迎去把我的旅行包拿上来。
  侍女进来说,英国女人想见见英国男人,马上就见。
  “好,”我说。“您瞧。我说对了吧。”
  “这很清楚。”
  我跟在侍女后面顺着幽暗的长廊走去。走到尽头,她在一扇门上敲敲。
  “嗨,”勃莱特说:“是你吗,杰克?”
  “是我。”
  “进来。进来。”
  我打开门。侍女在我身后把门关上。勃莱特在床上躺着。她方才正梳理她的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把刷子呢。房间里乱七八糟,只有那些平时有仆人侍候惯的人才会弄成这样。
  “亲爱的!”勃莱特说。
  我走到床边,用双臂搂住她。她吻我,在她吻我的同时,我能感觉到她在想别的事情。她在我的怀里颤抖着。我觉得她瘦多了。
  “亲爱的!我过的日子真够呛。”
  “告诉我是什么回事。”
  “没什么可说的。他昨天才走。我要他走的。”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一个人不应该干这种事。我想我总算还没有对不起他。”“你大概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块过。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
  “唉,真见鬼!”她说,“别谈这个了。我们再也别提它了。”
  “好吧。”
  “他竟为我感到丢面子,使我感到震惊。你知道,他有一阵子曾因我感到丢面子。”
  “不可能。”
  “哦,正是这样。我猜想有人在咖啡馆里拿我来取笑他了。他要我把头发留起来,我,留个长发。那会是个什么怪模样啊。”
  “真滑稽。”
  “他说,那样会使我更象女人些。那样我可真要象个怪物了。”
  “后来呢?”
  “哦,他想通了。他不再因我感到丢面子了。”
  “那你所说的‘处境不佳’是指什么呢?”
  “我当时没有把握,能不能把他打发走,可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没法撇下他自己走。你知道,他要给我一大笔钱。我跟他说我有的是钱。他知道我是在撒谎。我不能拿他的钱,你知道。”
  “对。”
  “哦,别谈这些了。还有些逗乐的事儿呢。给我一支烟。”
  我给她点上了。
  “他在直布罗陀当侍者的时候学的英语。”
  “是啊。”
  “最后,他竟想同我结婚。”
  “真的?”
  “当然啦。可我甚至都不想嫁给迈克。”
  “他可能想这一来,他就成了阿施利爵爷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他是真心想同我结婚。他说,这一来我就不能抛弃他了。他要确保我永远不能抛弃他。当然,首先我得变得更女性化一些。”
  “那你现在该感到安心了。”
  “是的。我重新振作起来了。他把那个讨厌的科恩赶走了。”
  “好嘛。”
  “你知道,我本来会同他生活下去的,可是我发现这样对他不利。我们相处得好着哩。”
  “除了你自身的打扮。”
  “哦,他对这点会习惯的。”
  她把烟掐熄。“你知道,我三十四了。我不愿当一个糟蹋年轻人的坏女人。”“对。”“我不能那样做。你知道,我现在感到很好。我感到很坦然。”
  “这就好,”
  她转过脸去。我以为她想再找一支烟呢。接着我发现她在哭。我能够感觉到她在哭泣。混身打颤,抽抽搭搭。她不肯抬起头来。我用双手搂着她。
  “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求求你,我们永远不要提它。”
  “亲爱的勃莱特。”“我要回到迈克那里去。”我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在哭。“他是那么可亲,又那么可畏。他正是我要求的那种人。”
  她不肯抬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能感到她在颤抖。“我不愿做一个坏女人,”她说。“但是,哦,杰克,我们永远不要提它算了。”
  我们离开蒙大拿旅馆。旅馆女老板不要我付帐。帐已经付清了。
  “那好。就算了吧,”勃莱特说。“现在无所谓了。”
  我们驱车前往王宫旅馆,放下行李,预订了“南方快车”夜班的卧铺票,走进旅馆的酒吧间去喝鸡尾酒。我们坐在酒吧柜前的高脚凳上,看酒吧侍者用一个镀镍大调酒器调制马丁尼鸡尾酒。
  “真奇怪,你一到大旅馆的酒吧间里,就有种了不起的高雅的感觉,”我说。
  “当今,只有酒吧侍者和赛马骑师还是彬彬有礼的。”
  “不管怎么粗俗的旅馆,酒吧间总是很高雅的。”
  “很怪。”
  “酒吧侍者总是很有风度。”
  “你知道,”勃莱特说,“这是真的。他只有十九岁,想不到吧?”
  我们碰了碰并排摆在酒吧柜上的两个酒杯。酒杯冰凉,外面结着水珠。挂着窗帘的窗户外面却是马德里的酷暑。
  “我喜欢在马丁尼酒里加只橄榄,”我对酒吧侍者说。
  “您说得对,先生。来了。”
  “谢谢。”
  “您知道,我应该事先问您的。”
  侍者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这样就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马丁尼酒杯搁在木制柜台上,勃莱特凑上去喝了一口。她然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以后,她的手不哆嗦了,能稳当地端起酒杯。
  “好酒。这酒吧间不错吧?”
  “凡是酒吧间都不错。”
  “你知道,起初我都不信。他生在一九0五年。那时候,我已经在巴黎上学了。你想想看。”
  “你凭什么要我想这事呢?”
  “别装傻啦。请位夫人吃杯酒好吗?”
  “给我们再来两杯马丁尼。”
  “还是刚才的那种,先生?”
  “那两杯酒非常可口。”勃莱特对他微微一笑。
  “谢谢您,夫人。”
  “好,祝你健康,”勃莱特说。
  “祝你健康!”
  “你知道,”勃莱特说,“在我之前,他只和两个女人来往过。过去除了斗牛,他对别的从不感兴趣。”
  “他来日方长。”“我不明白。他眼里只有我。什么节日活动,都不在意。”“哦,只有你。”“是的。只有我。”“我还以为你不再提这件事了呢。”“有什么法子?”“别说了,把它锁在你的心坎里吧!”
  “我只不过转弯抹角地提一下罢了。你知道,我心里感到怪舒坦的,杰克。”
  “本该如此,”
  “你知道,决心不做坏女人使我感到很舒坦。”
  “是的。”
  “这种做人的准则多少可以取代上帝。”
  “有些人信上帝,”我说。“为数不少哩。”
  “上帝和我从来没有什么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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