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第20章

  “那边白天不怎么好,”我说。“太热了。告诉你,我已经买好车票了。”
  “今天我不走了。你和比尔先走吧。”
  “你的票我已经买了。”
  “给我吧,我去把钱退回来。”
  “五比塞塔。”
  罗伯特·科恩拿出一个五比塞塔的银币给我。
  “我得留下,”他说。“你知道,我担心发生了差错。”
  “怎么,”我说。“他们要是在圣塞瓦斯蒂安一玩起来,三四天之内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就是嘛,”罗伯特说。“我怕他们指望在圣塞瓦斯蒂安同我碰头,因此他们在那里歇脚。”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呃,我曾写信向勃莱特提出过。”
  “那你他妈为什么不留在那里接他们呢?”我正想这么说,但是把话咽下去了。我以为他会自动地想到这一点的,但是我看结果根本没有。
  他这是对我讲的知心话,他知道我了解他和勃莱特的底细,所以可以对我吐吐衷肠,这使他很高兴。
  “好吧,比尔和我午饭后马上就走,”我说。
  “我真想去。这次钓鱼我们已经盼了整整一冬天了。”他为此很感伤。“但是我应该留下来。我真的应该。等他们一到,我马上带他们去。”
  “我们去找比尔吧。”
  “我要到理发店去。”
  “午饭时再见。”
  我在比尔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他。他在刮脸。
  “哦,是的,他昨儿晚上通通告诉我了,”比尔说。“他讲起知心话来可真了不起。他说他曾和勃莱特约定在圣塞瓦斯蒂安相会。”
  “这个撒谎的杂种!”
  “啊,别这样,”比尔说。“不要发火。你别在旅行刚一开始就发火。不过你怎么认识这个家伙的?”
  “别提了。”
  比尔的胡子刮到一半,他回头看看,然后一边在脸上抹皂沫,一边对着镜子继续讲下去。
  “去年冬天你不是叫他捎信来纽约找我的吗?感谢上帝,我经常外出旅行,没有碰上。难道你没有别的犹太朋友可以带来一起旅行的?”比尔用大拇指捋捋下巴,看了一下,然后又刮起脸来。
  “你自己不也有些很好的朋友嘛!”
  “是啊。有几个呱呱叫的。但是哪能和这位罗伯特·科恩相提并论啊,有趣的是他也很可爱。我喜欢他。不过他真叫人受不了。”
  “他有时候能变得满可爱。”
  “我知道,可怕就可怕在这里。”
  我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笑吧,”比尔说。“昨天晚上你可没有和他在外面待到两点钟啊。”
  “他的情绪很坏?”
  “真可怕。他和勃莱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曾经跟他有过什么关系吗?”
  他抬起下巴,用手把它朝左右转动了一下。
  “当然有。她跟他一起到圣塞瓦斯蒂安去过。”
  “干得多愚蠢啊。她为什么这样干?”
  “她想离开城市待一阵,可是就她一个人,哪儿也去不成。她说她以为这样会对他有好处哩。”
  “一个人竞干得出这样不可思议的蠢事。她为什么不和自己的家属一起去呢?或者和你?”——他把这句一带而过——“或者和我?为什么不和我呢?”他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在两侧颧骨上涂上一大摊皂沫。“这是一张诚实的面孔。这是任何女人都可以信得过的。”
  “她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副模样。”
  “她应该看见过。该让所有的女人都看见。该把它在全国的每个银幕上放映。当每个女人结婚离开圣坛的时候,都应该发给一张这样的照片。做母亲的应该给她们的女儿介绍这张面孔。我的儿啊,”——他用剃刀指着我——“带着这张面孔到西部去,和祖国一起成长吧。”
  他低头就着脸盆,用凉水冲洗了一下,抹上一点酒精,然后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往下扯着他那片很长的上嘴唇。
  “我的上帝!”他说,“这脸蛋丑不丑?”
  他对着镜子看。
  “至于这个罗伯特·科恩嘛,”比尔说,“他叫我恶心。让他见鬼去吧,他留在这里我打心眼里高兴,这样我们可以不用跟他一起钓鱼了。”
  “你说得真对。”
  “我们要去钓鳟鱼。我们要到伊拉蒂河去钓鳟鱼,现在我们去吃中饭,把本地美酒喝个醉,然后上车踏上美妙的旅途。”
  “走吧。我们到‘伊鲁涅’去,然后动身,”我说。
  第十一章
  午饭后,当我们背着旅行包和钓竿袋出来动身到布尔戈特去的时候,广场上热得烤人。公共汽车顶层已经有人了,另外有些人正攀着梯子往上爬。比尔爬上顶层,罗伯特坐在比尔身边给我占座,我走回旅馆去拿两三瓶酒随身带着。等我出来,车上已拥挤不堪。顶层上所有的行李和箱子上都坐满了男女旅客,妇女们在阳光下用扇子扇个不停。天实在热。罗伯特爬下车去,我在横跨顶层的木制长椅上他刚才替我占的位置落了座。
  罗伯特·科恩站在拱廊下面阴凉的地方等着我们启程。有个巴斯克人怀里揣着一个大皮酒袋,横躺在顶层我们长椅的前面,背靠着我们的腿儿。他把酒袋递给比尔和我,我把酒袋倒过来正要喝的当儿,他模仿汽车电喇叭,嘟嘟的叫了一声,学得那么逼真而且来得那么突然,使我把酒泼掉了一些,大家哈哈大笑。他表示歉意,让我再喝一次。一会儿他又学了一遍,我再次上当。他学得非常象。巴斯克人喜欢听他学。坐在比尔旁边的人跟比尔说西班牙语,但比尔听不懂,所以就拿一瓶酒递给这人。这人挥手拒绝了。他说天太热,而且中饭时他喝过量了。当比尔第二次递给他的时候,他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这酒瓶在就近几个人手里传开了。每个人都非常斯文地喝上一口,然后他们叫我们把酒瓶塞好收起来。他们都要我们喝他们自己皮酒袋里的酒。他们是到山区去的农民。
  又响了几次模仿的喇叭声之后,汽车终于开动了,罗伯特·科恩挥手向我们告别,所有的巴斯克人也挥手向他告别。我们一开上城外的大道,就凉快了。高坐在车顶,紧贴着树下行驶,感到很惬意。汽车开得很快,激起阵阵凉风。当我们顺着大道直驶,尘土扑打在树上,并向山下飘落时,我们回头穿过枝叶看到耸立在河边峭壁上的那个城市的美好风光。靠在我膝盖上躺着的巴斯克人用酒瓶口指点着这景色,向我们使眼色。他点点头。
  “很美吧,呃?”
  “这些巴斯克人满不错,”比尔说。
  靠在我腿上躺着的巴斯克人皮肤黝黑,象皮马鞍的颜色。他同其他巴斯克人一样,穿一件黑色罩衫。黝黑的脖子上布满皱纹。他转身要比尔接过他的酒袋。比尔递给他一瓶我们带的酒。巴斯克人用食指朝比尔比划了两下,用手掌啪的拍上瓶塞,递回酒瓶。他使劲把酒袋朝上递。
  “举起来!举起来!”他说。“举起酒袋来。”
  比尔举起酒袋,把头向后一仰,让酒迸发出来,射进他的嘴里。他喝罢酒,放平酒袋,有几滴酒顺着他的下颏往下淌。
  “不对!不对!”有几个巴斯克人说。“不是那么喝的。”酒袋的主人正要亲自给比尔做示范,另一个人从他手里把它抢过去了。这是一位年轻小伙,他伸直双臂,高高举起酒袋,用一只手捏着这皮袋,于是酒就咝咝地射进他的嘴里。他伸手高擎着酒袋,袋中的酒顺着平射的轨道猛烈地喷进他的嘴里,他不紧不慢地一口口把酒咽下。
  “嗨!”酒袋的主人喊道。“你喝的是谁的酒啊?”
  喝酒的小伙用小手指对他点点,眼睛里带着笑意,看看我们。然后他突然刹住酒流,倏的把酒袋朝天竖直,朝下送到主人的手里。他向我们眨巴几下眼睛。主人沮丧地晃了晃酒袋。
  我们穿过一座小镇,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司机装上几件包裹。然后我们又上路,驶出小镇,公路开始向山上攀登。我们穿行在庄稼地里,这里有岩石嶙峋的小山岗,山坡朝下没在地里。庄稼地沿山坡向上伸展。现在我们爬得比较高了,风儿摆动着庄稼。大路白茫茫地满是尘土,尘土被车轮扬起,弥漫在车后的空中。公路攀登上山,把长势茂盛的庄稼地抛在下面。现在光秃的山坡上和河道两侧只有零星的几块庄稼地。车子急剧地闪到大路边,给一长列由六头骡子组成的队伍让道,骡子一头跟着一头,拉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高篷大车。车上和骡子身上都是尘土。紧接着又是一队骡子和一辆大车。这一车拉的是木材,我们开过的时候,赶骡的车夫向后一靠,扳上粗大的木闸,把车刹住。在这儿一带,土地相当荒芜,满山顽石,烤硬的泥上被雨水冲出道道沟壑。
  我们顺着一条弯道,驶进一个小镇,两侧陡的展开一片开阔的绿色的山谷。一条小溪穿过小镇中心,房屋后边紧接着一片片葡萄园。
  汽车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许多旅客下了车,好些行李从车顶大油布底下被解开并卸了下来。比尔和我下车走进旅店。这是一间又矮又暗的屋子,放着马鞍、马具和白杨木制的干草叉,屋顶上挂着一串串绳底帆布鞋、火腿、腊肉、白色的蒜头和长长的红肠,屋里阴凉、幽暗,我们站在长条的木头柜台前,有两名妇女在柜台后面卖酒。她们背后是塞满杂货商品的货架。我们每人喝了一杯白酒,两杯白酒共计四十生丁。我给了女掌柜五十生丁,多余的算小费,但是她以为我听错价钱了,把那个铜币还给我。
  两位同路的巴斯克人走进来,一定要请我们喝酒。他们给每人买了一杯酒,随后我们买了一次,后来他们拍拍我们的脊背,又买了一次。我们接着买了一次,最后我们一起走出来,到了火热的阳光下,爬上车去。这时候有的是空座,大家都可以坐到,那个刚才躺在铅皮车顶上的巴斯克人这时在我们俩中间坐下了,卖酒的女掌柜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和汽车里的一个人说话,司机晃着两个皮制空邮袋走出旅店,爬上汽车,车子开动了,车下的人都向我们挥手。
  大道瞬间就离开绿色的上谷,我们又驶进丛山之间。比尔和抱着酒袋的巴斯克人在聊天。有一个人从椅子背后探身过来用英语问我们:“你们是美国人?”
  “是啊。”
  “我在那里待过,”他说。“四十年前。”
  他是个老头,皮肤黑得同其他人一样,留着短短的白胡子。
  “那里怎么样?”
  “你说什么?”
  “美国怎么样?”“哦,我当时在加利福尼亚。好地方。”“你为什么离开呢?”“你说什么?”“为什么回到这里来了?”“哦,我回来结婚的。我本来打算再去,可我老婆她不爱出门。你是什么地方人?”“堪萨斯城人。”
  “我到过,”他说。“我到过芝加哥、圣路易、堪萨斯城、丹佛、洛杉矶、盐湖城。”
  他很仔细地念着这些地名。
  “你在美国待了多长时间?”
  “十五年。然后我就回来结婚了。”
  “喝口酒吧?”
  “好,”他说。“你在美国喝不到这种酒吧,呃?”
  “只要你买得起,那里有的是。”
  “你上这儿干什么来啦?”
  “我们到潘普洛纳来过节。”
  “你喜欢看斗牛?”
  “那当然。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他说。“我看我是喜欢的。”
  过了一会儿,又说:
  “你现在上哪儿?”
  “到布尔戈特钓鱼去。”
  “好,”他说,“愿你能钓到大鱼。”
  他同我握握手,转身重新在背后的座上坐好。他同我的谈话引起其他巴斯克人的注目。他舒舒服服地坐好了,每当我回头观望山乡风光的时候,他总对我微笑。但是刚才费劲地说了一通美国英语似乎把他累着了。后来他再也没说什么。
  汽车沿公路不断地向上爬,山地荒芜贫瘠,大小岩石破土突起。路旁寸草不长。回头看,只见山下展现一片开阔的原野。在原野后面遥远的山坡上是一块块翠绿和棕黄色相间的田地。褐色的群山同天际相连。山形奇特。每登高一步,天际群山的轮廓也随之而改变。随着汽车沿公路缓缓攀登,我们看到另一些山峦出现在南边。公路接着越过山顶,渐渐转为平坦,驶进一片树林。这是一片软木懈树林,阳光穿过枝叶斑斑驳驳地射进来,牛群在树林深处吃草。我们穿出树林,公路顺着一个高岗拐弯,前头是一片起伏的绿色平原,再过去是黛色的群山。这些山和那些被我们甩在后面的被烤焦了的褐色山峦不同。山上树木丛生、云雾缭绕。绿色平原朝前伸展着,被栅栏割成一块块,两道纵贯平原直指北方的树行之间显现出一条白色的大道。当我们来到高岗的边缘,我们看见前边平原上布尔戈特的一连串红顶白墙的房屋,在远处第一座黛色的山岗上,闪现出龙塞斯瓦列斯的修道院的灰色铁皮房顶。
  “那边就是龙塞沃,”我说。
  “哪儿?”
  “那边数过去第一座山上就是。”
  “这几天气很冷,”比尔说。
  “地势很高嘛,”我说。“海拔该有一千二百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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