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第10章

  “哦,我对他讲的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很快都会知道的,只不过向杰克作正确的说明罢了。”
  “什么事情?是你到英国去的事儿?”
  “是的,就是我到英国去的事儿。噢,杰克!我忘了告诉你。我要去英国。”
  “那敢情好罗!”
  “对,名门望族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罗伯特打发我去英国。他打算给我两百镑,好叫我去探望朋友。不是挺美吗?我的朋友们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她扭过头去对科恩笑笑。这时他不笑了。
  “你起先只想给我一百镑,罗伯特,对不?但是我硬是要他给我两百。他确实非常慷慨。是不是,罗伯特?”
  我不明白怎么能当着科恩的面说得这么吓人。往往有这样的人,听不得刻薄话。你一说这种话,他们就会暴跳如雷,好象当场天就会塌下来。但是科恩却乖乖地听着。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而且我一点没想去阻拦。可这些话和后来讲的那些话比起来只不过是善意的玩笑而已。“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弗朗西丝?”科恩打断她的话说。
  “你听,他还问呢。我到英国去。我去看望朋友。你曾经到不欢迎你的朋友家去做过客吗?哦,他们会勉强接待我的,这没问题。‘你好,亲爱的。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你的母亲好吗?’是啊,我亲爱的母亲现在怎么样啦?她把她的钱全部买了法国战争公债。是的,正是这样。象她那种做法恐怕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罗伯特怎么样?’或者小心翼翼地绕着弯儿打听罗伯特。‘你千万别毛毛愣愣地提他的名儿,亲爱的。可怜的弗朗西丝这段经历真够惨的。’不是怪有味儿的吗,罗伯特?你想是不是会很有味儿的,杰克?”她朝我一笑,还是那种开朗得异乎寻常的笑。有人听她诉说,她非常满意。
  “那你打算上哪儿去,罗伯特?这都是我自己不好。完全该怪我自己。我叫你甩掉杂志社那个小秘书的时候,我该料到你会用同样的手段来甩掉我的。杰克不知道这件事。我该不该告诉他?”
  “别说了,弗朗西丝,看在上帝面上。”
  “不,我要说。罗伯特在杂志社曾经有个小秘书。真是个世上少见的漂亮的妞儿,他当时认为她很了不起。后来我去了,他认为我也很了不起。所以我就叫他把她打发走。当初杂志社迁移的时候,他把她从卡默尔带到了普罗文斯敦,可这时他连回西海岸的旅费也不给她。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我。他当时认为我很美。是不是,罗伯特?“你千万别误解,杰克,和女秘书的关系纯属精神恋爱。甚至谈不上精神恋爱。实在什么关系也谈不上。只不过她的模样长得真好。他那样做只是为了让我高兴。依我看,操刀为生者必死在刀下。这不是文学语言吗?你写第二本书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写进去,罗伯特。
  “你知道罗伯特要为一部新作搜集素材。没错吧,罗伯特?这就是他要离开我的原因。他断定我上不了镜头。你知道,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总是忙着写他的书,把我们俩的事儿丢在脑后。现在他要去找新的素材了。行,我希望他找到一些一鸣惊人的材料。
  “听着,罗伯特,亲爱的。我要向你进一言。你不会介意吧?不要和那些年轻的女人吵嘴。尽量别这样。因为你一吵就要哭,这样你只顾自我哀怜,就记不住对方说些啥了。你那样子是永远记不住人家讲的活的。尽量保持冷静。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要记住,这是为了文学。为了文学我们都应该做出牺牲。你看我。我要毫无怨言地到英国去。全是为了文学啊。我们大家必须帮助青年作家。你说是不是,杰克?但是你不好算青年作家了。对吗,罗伯特?你三十四岁了。话说回来,我看要当一个大文豪,你这个岁数算是年轻的。你瞧瞧哈代。再瞧瞧不久前去世的阿纳托尔·法朗士。罗伯特认为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有几个法国朋友这么对他说的。他阅读法文书籍不大自如。他写得还不如你哩,是不是,罗伯特?你以为他也得找素材去?他不愿同他的情妇结婚的时候,你猜他对她们说什么来着?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哭哭啼啼?噢,我想起了一件事。”她举起戴手套的手捂在嘴上说,“我知道罗伯特不愿和我结婚的真正理由了,杰克。才想起来。有次在雅士咖啡馆,恍惚之间我看到了启示。你说希奇不希奇?有一天人家会挂上一块铜牌的。就象卢尔德城。你想听吗,罗伯特?我告诉你。很简单。我奇怪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哦,你知道,罗伯特一直想有个情妇,如果他不跟我结婚,哼,那么他就有我这个情妇。‘她当了他两年多的情妇。’你明白了吗?如果他一旦和我结了婚,正如他经常答应的那样,那么他的整个浪漫史也就告终了。我悟出了这番道理,你看是不是很聪明?事实也是如此。你看他的脸色,就会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要去哪儿,杰克?”
  “我得进去找一下哈维·斯通。”我走进酒吧间的时候,科恩抬头看着。他脸色煞白。他为什么还坐在那里不走?为什么继续那样受她的数落?
  我靠着酒吧柜站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他们。弗朗西丝仍然在和他说话,她开朗地微笑着,每次问他“是这样的吧,罗伯特”时,两眼总紧盯着他的脸。也许这时候她不这么问了。也许她在讲别的什么事情。我对酒保说我不想喝酒,就从侧门走出去。我走出门,回头隔着两层厚玻璃窗朝里看,只见他们还在那里坐着。她还在不停地和他说话,我顺着小巷走到拉斯帕埃大街。过来一辆出租汽车,我上了车,告诉司机我的住址。
  
  我正要上楼,看门的敲敲她小屋门上的玻璃,我站停了,她走出屋来。她拿着几封信和一份电报。“这是你的邮件。有位夫人曾经来看过你。”
  “她有没有留下名片?”“没有。她是和一位先生一起来的。她就是昨晚来的那位。我到头来发现,她非常好。”“她是和我的朋友一起来的?”
  “我不认识。他从没到这儿来过。他是个大块头。个头非常非常大。她非常好。非常非常好。昨儿晚上,她可能有点儿——”她把头支在一只手上,上下摇晃着。“老实告诉你吧,巴恩斯先生。昨儿晚上我觉得她不怎么gentille。昨儿晚上给我的印象可不这样。可是你听我说呀。她实在是trestresgentille。她出身高贵。看得出来。”
  “他们可曾留下什么口信?”
  “他们说过一个钟头再来。”
  “来了就让他们上楼。”“是,巴恩斯先生。再说那位夫人,那位夫人看来不一般。也许有点古怪,但是位高贵人物!”这着门的来此之前在巴黎赛马场开一家小酒店。她的营生要靠场子里的大众,但是她却打眼梢上留神着过磅处周围的上流人士,她非常自豪地对我说,我的客人里面,哪些非常有教养,哪些是出身于望门贵族,哪些是运动家——最后这个词用法语的读法,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问题在我的来客如果不属于这三类人物,那就麻烦了,她很可能会对人家说,巴恩斯家没人。我有个画画的朋友,长得面黄肌瘦,在杜齐纳太太看来,显然既不富有教养,不是出身名门,也不是运动家。他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是否可以给他弄张入门证,好让他偶尔在晚上来看看我。
  我一面上楼,一面心里纳闷:勃莱特是怎么把看门的笼络住的。电报是比尔·戈顿打来的,说他乘“法兰西号”即将到达。我把邮件放在桌上,回进卧室,脱下衣服洗了个淋浴。我正在擦身,听见门铃响了。我穿上浴衣,趿上拖鞋去开门。是勃莱特。她身后站着伯爵。他拿着一大束玫瑰花。
  “嗨,亲爱的,”勃莱特说。“允许我们进屋吗?”
  “请进。刚才我正在洗澡。”
  “你真是好福气。还洗澡。”
  “只是冲一冲。坐吧,米比波普勒斯伯爵。你想喝点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鲜花,先生,”伯爵说,“我且冒昧送你几朵玫瑰花。”
  “来,把花给我。”勃莱特接过花束。“给我在这里面灌上点水,杰克。”我到厨房把大瓦罐灌满了水,勃莱特把花插在里面,放在餐桌的中央。
  “啊呀,我们玩了整整一天。”
  “你是不是把我们在‘克里荣’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啦?”
  “不记得了。我们有约会?我准是喝糊涂了。”
  “你喝得相当醉了,亲爱的,”伯爵说。
  “是吗?这位伯爵可绝对是个慷慨可靠的好人。”
  “你现在已经赢得了看门女人的欢心。”
  “那当然罗。我给了她两百法郎。”
  “别尽干傻事。”
  “是他的,”她朝伯爵点了点头说。
  “我想我们应该给她一点,因为昨夜打扰她了。实在时间太晚了。”
  “他真了不起,”勃莱特说。“过去的事通通记得。”
  “你也一样,亲爱的。”
  “想想看,”勃莱特说。“谁愿意伤那个脑筋?喂,杰克,我们可以来一杯吗?”
  “你拿吧,我进去穿衣服。你知道放在哪儿。”
  “当然知道。”
  在我穿衣服的工夫,我听见勃莱特摆上酒杯,放下苏打水瓶,然后听见他们在说话。我坐在床上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我感到疲乏,心境很坏。勃莱特端着一杯酒进屋来,坐在床上。
  “怎么啦,亲爱的?觉得头晕?”
  她在我的前额上不在意地吻了一下。
  “勃莱特,啊,我多么爱你。”“亲爱的,”她说。接着又问:“你想要我把他打发走?”
  “不。他心地很好。”
  “我这就把他打发走。”
  “不,别这样。”
  “就这么办,我把他打发走。”
  “你不能就这么干。”
  “我不能?你在这儿待着。告诉你,他对我是一片痴心。”
  她走出房门。我趴在床上。我很难受。我听他们在说话,但是我没有留神去听。勃莱特进来坐在床上。
  “亲爱的,我可怜的人儿。”她抚摸我的头。
  “你跟他怎么说的?”我脸背着她躺着。我不愿看见她。
  “叫他弄香槟酒去了。他喜欢去买香槟酒。”
  她又说:“亲爱的,你觉得好些吧?头晕好点了吗?”
  “好一点了。”
  “好好躺着。他过河去了。”
  “我们不能在一块过,勃莱特?我们不能就那么住到一起?”
  “我看不行。我会见人就搞关系而对你不忠实。你会受不了的。”
  “我现在不是能受得了吗!”
  “那是两码事。这是我的不对,杰克。我本性难改啊。”
  “我们能不能到乡间去住一阵子?”
  “一点好处也没有。如果你喜欢,我就去。不过我在乡间不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和我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也不行。”
  “我明白。”“不是挺糟吗?我口头说爱你是一点用也没有。”“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不谈了。空谈顶无聊。我要离开你,迈克尔也快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走?”
  “对你好。对我也好。”
  “什么时候走?”
  “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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