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录 第二十九回 触景伤情穷村嘶骏马 神机妙算泥沼陷追兵(3)

  张宗周道:“丹枫,你想什么?”张丹枫勉强一笑,道:“没什么,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谁呢。”他起初本想把云重出使之事告知父亲,但转念一想,云澄父子对自己一家的怨愤如此之深,只怕将来难以相谅,若然如实告知父亲,他定更为伤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两父子沉默一阵,张丹枫道:“爹,你的心意还没改?”张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来后,你就跟他回国。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张丹枫道:“爹爹你呢?”张宗周道:“我此生只有梦中回到江南了。唐词人韦庄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是老亦不还乡,皆因怕断肠。丹枫你休得再提!”张丹枫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到父亲心如槁木,纵是春顺大地,东风吹拂,也难以发芽,一低头,只见书桌上的一张词笺墨迹未干,那是陆游《沁园春》词的前几句:“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想是因为自己进来打断,所以没有写完。父亲心情如此衰飒,张丹枫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欲说还休。
  这一晚张宗周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梦中游遍江南……天亮醒来,乡思更浓,悲思更甚。忽听得家人敲门报道:“澹台将军和少爷向大人请安。”张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进书房,见澹台灭明已在那里相候,张丹枫立在一边。张宗周道:“澹台将军,你回来了?丹枫真不懂事,就是他急着要回来见我,也不迟在这一日半日,他恃着马快,把你撇在后面,实是不应该。”张丹枫心内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来就是为了要再匆匆离去。”
  澹台灭明道:“启禀主公,公子想与我赶到南边,马上就走,特来向主公告辞。”张宗周吃了一惊,道:“什么?才回来了又要走?”澹台灭明道:“听说明朝的使臣已进入瓦刺,我们意欲前去接他。”张宗周道:“你认得明朝的使臣吗?”澹台灭明早得了张丹枫的嘱咐,摇了摇头道:“虽不认得,但上次公子回国,我随阿刺出使,都曾得到明朝于阁老于谦的招待,听说这位使臣是于谦亲自挑选的人,礼尚往来,我们似该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发生危险。”说话之时,只见张丹枫眼中隐有泪珠,澹台灭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为了小主人,这才第一次向主公说谎。澹台灭明看了张丹枫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难过。
  张宗周缓缓站起,手捋斑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道:“我已老了,不能再为中国尽力,你们年轻,自有抱负,好吧,你们走吧!”张丹枫泪珠滚下,平时虽觉父亲与自己有所距离,但这一霎那,两父子却是心意相通。张丹枫抱了父亲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转身便走出书房。
  背后隐约听父亲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张丹枫不敢回头,与澹台灭明急急走出大门,跨上马背便走。
  他们心急如焚,要赶往南边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云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赶到瓦刺京城会见他们。
  云重他们是新年的第二天离开北京,这时走了一个多月,已深入瓦刺国境。冬去春来,积雪初融,山野间已有了一点绿意,这日他们走过山岭绵亘的荒原,数十里不见人家,山头上只偶然见有几只兀鹰低飞觅食,山坡一片黄土,只偶而见有几枝稀稀疏疏的榆树,抽出新芽。澹台镜明叹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凉如此,不说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开了。”有一个到过蒙古的随从笑道:“这地方还未算荒凉,到了北边,雪地冰天,那才荒凉呢。苏武牧羊的北海边,别说人烟,连鸟儿也见不着,渴了只喝雪水,饿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云重听他提起“苏武牧羊”,不禁想起爷爷,心中悲愤黯然不语。澹台镜明温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这里还有一些野草和山洞,马儿可以歇息,我看咱们今夜只能在此地扎营了。”云重忙道:“对啦,反正今日不能走过这个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习惯了。早点休息。”澹台镜明道:“也没什么,就是手脚长了冻疮,有点麻烦,慢慢也习惯了。”其实她对蒙古的气候还未习惯,对云重的脾气却已慢慢习惯了。云重是个硬直的汉子,虽然没有张丹枫那一份风流潇洒,但对她却是体贴入微,关心之处,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
  云重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地方安下帐幕,与随从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来,吃过晚餐之后,云重走进澹台镜明的帐幕陪她谈话解闷。澹台镜明忽道:“张丹枫与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们到来,不知多欢喜呢!山民哥哥前去报信,想来已见着他们了。咱们到了瓦刺,总有几天耽搁,才递国书,你看要不要先到张家去找他们?”云重“哼”了一声,道:“你到张家找谁?张丹枫或者会在家中等你,云蕾若住在张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台镜明噗嗤一笑,小指头戳了他一下笑道:“你这个牛脾气几时才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于心呢?这次若不是亏了张丹枫,于阁老也不会知道瓦刺的内情,两国之间,也不会这样快便同意谈和,全亏了他,才有你这个议和的使者呢!”云重给她说得低下了头,想起张丹枫果然是一片丹心,为了中国,默然不语。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张家。澹台镜明又道:“这次到了瓦刺,你实在应该先见见丹枫,谢一谢他。”云重道:“于阁老有书信与他,我当然与他相见。只是我两家仇深如海,看在他这次为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计前仇,但要我与他化敌为友,那可办不到!”
  澹台镜明微微一笑,竖起小指头又在他的额角戳了一下,道:“亏你是大丈夫,气量如此狭小,还不及我等女流之辈,我们与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们守了几代的珍宝,结果还不是都拿了出来献给朝廷。张丹枫若是记仇,他也不会设谋划策,要于阁老去接皇帝老儿回来了。”澹台镜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谈。云重心头一震,思潮动荡,心道:“难道我就不如张丹枫?”这霎那间,羊皮血书的阴影又遮上来,云重心绪紊乱苦恼非常,低下头只顾把烤熟的羊腿撕开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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