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56章

  你们所说的外部现实——的权力并不重要。我们对物质的控制现在已经做到了绝对的程度。”
  温斯顿一时没有去注意仪表。他猛地想坐了起来,结果只是徒然感到一阵痛而已。
  “但是你怎么能够控制物质呢?”他叫出声来道。“你们连气候或者地心吸力都还没法控制。而且还有疾病、痛苦、死亡——”奥勃良摆一摆手,叫他别说话。“我们所以能够控制物质,是因为我们控制了思想。现实存在于脑袋里。温斯顿,你会慢慢明白的。我们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隐身、升空——什么都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象肥皂泡一样,在这间屋子里飘浮起来。我不愿意这么做是因为党不愿意我这么做。这种十九世纪式的自然规律观念,你必须把它们丢掉。自然规律是由我们来规定的。”
  “但是你们并没有!你们甚至还没有成为地球的主人!
  不是还有欧亚国和东亚国吗?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关重要。到了合适的时候都要征服。即使不征服,又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否定它们的存在。大洋国就是世界。”
  “但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尘埃。而人是渺小的——毫无作为。人类存在多久了?有好几百万年地球上是没有人迹的。”
  “胡说八道。地球的年代同人类一样长久,一点也不比人类更久。怎么可能比人类更久呢?除了通过人的意识,什么都不存在。”
  “但是岩石里尽是已经绝迹的动物的骨骼化石——在人类出现以前很久在地球上生活过猛犸、柱牙象和庞大的爬行动物。”
  “你自己看到过这种骨骼化石吗,温斯顿?当然没有。
  这是十九世纪生物学家捏造出来的。在人类出现以前什么都不存在。在人类绝迹后——如果人类有一天会绝迹的话——
  也没有什么会再存在。在人类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存在。”
  “但是整个宇宙是在我们之外。看那星星!有些是在一百万光年之外。它们在我们永远及不到的地方。”
  “星星是什么?”奥勃良冷淡地说。“它们不过是几公里以外的光点。我们只要愿意就可以到那里。我们也可以把它们抹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星星绕地球而转。”
  温斯顿又挣扎了一下。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奥勃良继续说下去,好象在回答对方说出来的反对意见。
  “为了一定目的,这话当然是不确的。比如我们在大海上航行的时候,或者在预测日食月食的时候,我们常常发现,假设地球绕太阳而转,星星远在亿万公里之外,这样比较方便。但这又怎样呢?难道你以为我们不能创造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吗?星星可以近,也可以远,视我们需要而定。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做不到这一点吗?难道你忘掉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在床上一缩。不论他说什么,对方迅速的回答就象给他打了一下闷棍一样。但是他知道自己明白他是对的。
  认为你自己思想以外不存在任何事物,这种想法肯定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是不确的。不是早已揭露过这是一种谬论吗?甚至还有一个名称,不过他已记不起来了。奥勃良低头看着温斯顿,嘴角上飘起一丝嘲意。
  “我告诉过你,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所长。你在想的一个名词叫唯我论。可是你错了。这不是唯我论。这是集体唯我论。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一回事,可以说是相反的一回事。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他又换了口气说。“真正的权力,我们日日夜夜为之奋战的权力,不是控制事物的权力,而是控制人的权力。”他停了下来,又恢复了一种教训聪颖儿童的教师神情:“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外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温斯顿想了一想说:“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说得不错。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光是服从还不够。
  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就在于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你自己所选择的样子把它再粘合起来。那么,你是不是开始明白我们要创建的是怎样一种世界?这种世界与老派改革家所设想的那种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恐惧、叛卖、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一个在臻于完善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
  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谓进步就是朝向越来越多痛苦的进步。
  以前的各种文明以建筑在博爱和正义上相标榜。我们建筑在仇恨上。在我们的世界里,除了恐惧、狂怒、得意、自贬以外,没有别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毁。我们现在已经摧毁了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割断了子女与父母、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联系;没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儿女、朋友。而且在将来,不再有妻子或朋友。子女一生下来就要脱离母亲,好象蛋一生下来就从母鸡身边取走一样、性的本能要消除掉。生殖的事要弄得象发配给证一样成为一年一度的手续形式。我们要消灭掉性的快感。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这个问题。除了对党忠诚以外,没有其他忠诚。
  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除了因打败敌人而笑以外,没有其他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达到万能以后就不需要科学了。美与丑中再有区别。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过程的应用。一切其他乐趣都要消灭掉。但是,温斯顿,请你不要忘了,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
  如果你要设想一幅未来的图景,就想象一只脚踩在一张人脸上好了——永远如此。”
  他停了下来等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又想钻到床底下去。
  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似乎冰冻住了。奥勃良继续说:
  “请记住,这是永远如此。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给你践踏。
  异端分子、社会公敌永远在那里,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所经历的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而且只有更厉害。间谍活动、叛党卖国、逮捕拷打、处决灭迹,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完。这个世界不仅是个胜利的世界,也同样是个恐怖的世界。党越有力量,就越不能容忍;反对力量越弱,专制暴政就越严。果尔德施坦因及其异端邪说将永远存在。他们无时无刻不受到攻击、取笑、辱骂、唾弃,但是他们总是仍旧存在。我在这七年中同你演出的这出戏将一代又一代永远一而再再而三地演下去,不过形式更加巧妙而已。我们总是要把异端分子提到这里来听我们的摆布,叫痛求饶,意气消沉,可卑可耻,最后痛悔前非,自动地爬到我们脚下来。这就是我们在制造的一个世界,温斯顿。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的世界,没完没了地压迫着权力的神经。我可以看出,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个世界将是什么样子。但是到最后,你会不止明白而已。你还会接受它,欢迎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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