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25章

  “我都不在乎,”那姑娘说。
  接着,也很难说究竟是谁主动,她已在他的怀里了。起初,他除了感到完全不可相信之外,没有任何感觉。那个年轻的身躯靠在他的身上有些紧张,一头黑发贴在他的脸上,说真的,她真的抬起了脸,他开始吻她红润的宽阔的嘴。她的双臂楼紧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叫他亲爱的,宝贝,心肝儿。
  他把她拉到地上,她一点也不抗拒,听任他的摆布,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实际情况却是,肌肤的相亲,并没有使他感到肉体上的刺激。他所感到的仅仅是不可相信和骄傲。
  他很高兴,终于发生了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肉体上的欲望。事情来得太快了,她的年轻,她的美丽,使他害怕,他已习惯过没有女人的生活——他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个姑娘坐了起来,从头发里捡出一朵风信子。她靠着他坐着,伸手搂住他的腰。
  “没有关系,亲爱的,不用急。整个下午都是咱们的。这地方很隐蔽,是不是?有一次集体远足我迷了路才发现的。
  要是有人过来,一百公尺以外就可以听到。”
  “你叫什么名字?”温斯顿问。
  “裘莉亚。我知道你叫什么。温斯顿——温斯顿史密斯。”
  “你怎么打听到的?”
  “我想打听这种事情我比你有能耐,亲爱的。告诉我,在那天我递给你条子以前,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没有想到要对她说谎话。一开始就把最坏的想法告诉她,这甚至也是爱的表示。
  “我一见你就恨你,”他说。“我想强奸你,然后再杀死你。两个星期以前,我真的想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打破你的脑袋。要是你真的想知道,我以为你同思想警察有联系。”
  那姑娘高兴地大笑起来,显然认为这是对她伪装巧妙的恭维。“思想警察!你真的那么想吗?”
  “嗳,也许不完全是这么想。但是从你的外表来看,你知道,就只是因为你又年轻,又肉感,又健康,我想,也许——”“你想我是个好党员。言行纯洁。旗帜、游行、口号、比赛、集体郊游——老是搞这样的事情。你想我一有机会就会揭发你是思想犯,把你于掉?”
  “是的,几乎是那样。好多好多年青的姑娘都是那样,这个你也知道。”
  “全赖这捞什子,”她一边说,一边把少年反性同盟的猩红色腰带扯了下来,扔在一根树枝上。接着,她想起了一件事情,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来,一掰成两块,给了温斯顿一块。他没有吃就从香味中知道这是一种很不常见的巧克力,颜色很深,晶晶发亮,用银纸包着。一般的巧克力都是暗棕色的,吃起来象垃圾堆烧出来的烟味,这是最相近的形容。但是有的时候,他也吃到过象她给他的那种巧克力。第一阵闻到的香味勾起了他的模糊记忆,但是记不清是什么了,尽管这感觉很强烈,久久不去。
  “你从哪儿搞到这玩艺儿的?”他问。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说。“你瞧,我实际上就是那种女人。我擅长玩把戏。在少年侦察队里我做过队长。每星期三个晚上给少年反性同盟做义务活动。我没完没了地在伦敦到处张贴他们的胡说八道的宣传品。游行的时候我总是举大旗。我总是面带笑容,做事从来不退缩。总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喊。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
  温斯顿舌尖上的第一口巧克力已经融化,味道很好。但是那个模糊的记忆仍在他的意识的边缘上徘徊,一种你很明显地感觉到,但是却又确定不了是什么具体形状的东西,好象你从眼角上看到的东西。他把它撇开在一旁,只知道这是使他很后悔而又无法挽救的一件事的记忆。
  “你很年轻,”他说。“你比我小十几岁。象我这样一个人,你看中什么?”
  “那是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决定冒一下险。
  我很能发现谁是不属于他们的人。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反对他们(them)。”
  他们(Them),看来是指党,尤其是指核心党,她说起来用公开的讥嘲的口气,这种仇恨的情绪使温斯顿感到不安,尽管他知道如果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话,他们现在呆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她身上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很惊讶,那就是她满嘴粗话。党员照说不能说骂人的话,温斯顿自己很少说骂人的话,至少不是高声说。但是裘莉亚却似乎一提到党,特别是核心党,就非得用小胡同里墙上粉笔涂抹的那种话不可。他并不是不喜欢。这不过是她反对党和党的一切做法的一种表现而已,而且似乎有点自然健康,象一头马嗅到了烂草打喷嚏一样。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空地,又在稀疏的树荫下走回去,只要小径够宽可以并肩走,就互相搂着腰。他觉得去了腰带以后,她的腰身现在柔软多了。他们说话很低声。裘莉亚说,出了那块小空地,最好不出声。他们不久就到了小树林的边上。她叫他停了步。
  “别出去。外面可能有人看着。我们躲在树枝背后就没事。”
  他们站在榛树荫里。阳光透过无数的树叶照在他们的脸上仍是热的。温斯顿向远处田野望去,发现这个地方是他认识的,不禁觉得十分惊异。他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牧场,草给啃得低低的,中间弯弯曲曲地有一条小径,到处有鼹鼠洞。在对面高高矮矮的灌木丛里,可以看到榆树枝在微风中摇摆,树叶象女人的头发一样细细地飘动。尽管看不到,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有一条溪流,绿水潭中有鲤鱼在游泳。
  “这里附近是不是有条小溪?”他轻轻问道。
  “是啊,有一条小溪。在那边那块田野的边上。里面有鱼,很大的鱼。你可以看到它们在柳树下面的水潭里浮沉,摆动着尾巴。”“那是黄金乡——就是黄金乡,”他喃喃地说。
  “黄金乡?”
  “没什么,亲爱的。那是我有时在梦中见到的景色。”
  “瞧!”裘莉亚轻声叫道。
  一只乌鸦停在不到五公尺远的一根高度几乎同他们的脸一般齐的树枝上。也许它没有看到他们。它是在阳光中,他们是在树荫里。它展开翅膀,又小心地收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会儿,好象向太阳致敬,接着就开始唱起来,嘤鸣不绝。
  在下午的寂静中,它的音量是很惊人的。温斯顿和裘莉亚紧紧地挨在一起,听得入了迷。这样一分钟接着一分钟,那只乌鸫鸣叫不已,变化多端,从来没有前后重复的时候,好象是有心表现它的精湛技艺。有时候它也暂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然后又收敛起来,挺起色斑点点的胸脯,又放怀高唱。温斯顿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那只鸟是在为谁,为什么歌唱?并没有配偶或者情敌在听它。它为什么要栖身在这个孤寂的树林的边上兀自放怀歌唱?他心里想,不知附近有没有安装着窃听器。他和裘莉亚说话很低声,窃听器是收不到他们的声音的,但是却可以收到乌鸫的声音。也许在窃听器的另一头,有个甲壳虫般的小个子在留心窃听——听到的却是鸟鸣。可是乌鸫鸣叫不止,逐渐把他的一些猜测和怀疑驱除得一干二净。这好象醍醐灌顶,同树叶缝中漏下来的阳光合在一起。他停止了思想,只有感觉在起作用。他怀里的姑娘的腰肢柔软温暖。他把她的身子挪转一下从而使他俩面对着面;她的肉体似乎融化在自已的肉体里了。他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象水一样不加抗拒。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同刚才的硬梆梆的亲吻大不一样。他们再挪开脸的时候,两个人都深深地叹口气。那只鸟也吃了一惊,扑翅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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