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10章

  温斯顿朝大厅那一边望去。在那一边对称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一个名叫铁洛逊的外表精明、下颊黧黑的小个子在忙个不停地工作着,膝上放着一卷报纸,嘴巴凑近听写器的话筒。他的神情仿佛是要除了电幕以外不让旁人听到他的话。
  他抬起头来,眼镜朝温斯顿方向闪了一下敌意的反光。
  温斯顿一点也不了解铁洛逊,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工作。纪录司里的人不大愿意谈论他们自己的工作。在这个没有窗户的长长的大厅里,两旁都是一间间小办公室,纸张的悉索声和对着听写器说话的嗡嗡声连绵不断。有十多个人,温斯顿连姓名也不知道,尽管他每天看到他们忙碌地在走廊里来来往往,或者在两分钟仇恨的时间里挥手跺脚。他知道,在他隔壁的那个小办公室中,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做的只是在报纸上查找已经化为乌有、因而认为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的姓名,然后把这些人的姓名删去。这事让她来做可说相当合适,因为她自己的文夫就在两年以前化为乌有了。再过去几间小办公室,有一个名叫安普尔福思的态度温和、窝窝囊囊、神情恍惚的人,耳朵上长着很多的毛,玩弄诗词韵律却令人意想不到地颇具天才,他所从事的工作就是删改一些在思想上有害但为了某种原因仍需保留在诗集上的诗歌——他们称之为定稿本。这个大厅有五十来个工作人员,还只不过是一个科,可说是整个纪录司这个庞大复杂的有机体中的一个细胞。上下左右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在从事各种各样为数之多无法想象的工作。还有很大的印刷车间,里面有编校排印人员和设备讲究的伪造照片的暗房。还有电视节目处,里面有工程师、制片人、各式各样的演员,他们的特长就是模拟别人的声音。还有大批大批的资料员,他们的工作是开列应予收回的书籍和期刊的清单。还有庞大的存档室存放改正后的文件,隐蔽的锅炉销毁原件。还有不知为什么匿名的指导的智囊人员,领导全部工作,决定方针政策——过去的这件事应予保留,那件事应予篡改,另外一件又应抹去痕迹。
  不过说到底,纪录司本身不过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而真理部的主要任务不是改写过去的历史,而是为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电影、教科书、电视节目、戏剧、小说——凡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情报、教育成娱乐,从一个塑像到一句口号,从一首抒情诗到一篇生物学论文,从一本学童拼字书到一本新话辞典。真理部不仅要满足党的五花八门的需要,而且也要全部另搞一套低级的东西供无产阶级享用,因此另设一系列不同的部门,负责无产阶级文学、戏剧、音乐我一般的娱乐,出版除了体育运动、凶杀犯罪、天文星象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内容的无聊报纸,廉价的刺激小说,色情电影,靡靡之音,后者这种歌曲完全是用一种叫做谱曲器的特殊机器用机械的方法谱写出来的。甚至有一科——新话叫色科——专门负责生产最低级的色情文学,密封发出,除了有关工作人员外,任何党员都不得偷看。
  温斯顿工作的时候又有三条指示从气力输送管的口子里送了出来;不过它们都是一些简单的事,他在两分钟仇恨打断他的工作之前就把它们处理掉了。仇恨结束后,他又回到他的小办公室里,从书架子上取下新话辞典,把听写器推开一边,擦了擦眼镜,着手做他这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工作是温斯顿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单调枯燥的例行公事,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十分困难复杂的工作,你一钻进去就会忘掉自己,就好象钻进一个复杂的数学问题一样——这是一些细腻微妙的伪造工作,除了你自己对英社原则的理解和你自己对党要你说些什么话的估计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作你的指导。温斯顿擅长于这样一类的工作,有一次甚至要他改正《泰晤士报》完全用新话写的社论。
  他现在打开他原先放在一边的那份指示。上面是:
  泰晤士3.12.83报道老大命令双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写存档前上交。
  用老话(或者标准英语)这可以译为:
  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报》报道老大哥命令的消息极为不妥,因为它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写,在存档前将你草稿送上级审查。
  温斯顿读了一遍这篇有问题的报道。原来老大哥的命令主要是表扬一个叫做FFCC的组织的工作的,该组织的任务是为水上堡垒的水兵供应香烟和其他物品。有个名叫维瑟斯同志的核心党高级党员受到了特别表扬,并授与他一枚二级特殊勋章。
  三个月以后,FFCC突然解散,原因未加说明。可以断定,维瑟斯和他的同事们现在已经失宠了,但是在报上或电幕上对此都没有报道。这是意料中事,因为对政治犯一般并不经常进行公开审判或者甚至公开谴责的。对成千上万的人进行大清洗,公开审判叛国犯和思想犯,让他们摇尾乞怜地认罪然后加以处决,这样专门摆布出来给大家看,是过一两年才有一遭的事。比较经常的是,干脆让招党不满的入就此失踪,不知下落。谁也一点不知道,他们究竟遭到什么下场。有些人可能根本没有死。温斯顿相识的人中,先后失踪的就有大约三十来个人,还不算他们的父母。
  温斯顿用一个纸夹子轻轻地擦着他的鼻子。在对面那个小办公室中,铁洛逊同志仍在诡谲地对着听写器说话。他抬了一下头,眼镜上又闪出一下敌意的反光。温斯顿心里在寻思,铁洛逊在干的工作是不是同他自己的工作一样。这是完全可能的。这样困难的工作是从来不会交给一个人负责的;但另一方面,把这工作交给一个委员会来做,又等于是公开承认要进行伪造。很可能现在有多到十几个人在分别修改老大哥说过的话,将来由核心党内一个大智囊选用其中一个版本,重新加以编辑,再让人进行必要的反复核对,经过这一复杂工序后,最后那个当选的谎言就载入永久纪录,成为真理。
  温斯顿不知道维瑟斯为什么失宠。也许是由于贪污,也许是由于失职。也许老大哥只是为了要除掉一个太得民心的下级。也许维瑟斯或者他亲近的某个人有倾向异端之嫌。也许——这是可能性最大的——只是因为清洗和化为乌有已成了政府运转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所以就发生了这件事。唯一真正的线索在于“提到非人”几个宇,这表明维瑟斯已经死了。并不是凡是有人被捕,你就可以作出这样的假定。有时他们获释出来,可以继续自由一两年,然后再被处决。也有很偶然的情况,你以为早已死了的人忽然象鬼魂一样出现在一次公开审判会上,他的供词又株连好几百个人,然后再销声匿迹,这次是永远不再出现了。但是,维瑟斯已是一个非人(unperson)。他并不存在;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因此温斯顿决定,仅仅改变老大哥发言的倾向是不够的。最好是把发言内容改为同原来话题完全不相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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