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乡 第六章(3)

  遍地都是碎玻璃,海量的碎玻璃。这里还有几张床垫,其中有些看起来似乎曾被火烧过。野草在弹簧间滋生。一套完整的生态环境在中庭装饰喷泉周围形成。它早已失去装饰作用,甚至也不再是喷泉。旁边一条裂缝漏水的管线,在雨水的帮助下,把喷泉变成了一群小青蛙生息繁衍的场所。它们快活地蹦蹦跳跳,享受着摆脱所有无翼天敌的自由生活。而乌鸦、鹩哥和偶尔出现的海鸥,则把此地视作没有猫的熟食店,招牌菜自然是青蛙。
  鼻涕虫在烧焦的床垫弹簧下慵懒爬行;蜗牛在碎玻璃上留下条条黏痕;黑色大甲虫在摔坏的灰色塑料电话和神秘的芭比娃娃残骸间匆匆爬动。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也来到中庭透透气。他们绕着院子缓缓踱步,碎玻璃在脚下吱嘎作响。在破旧黑西装的衬托下,他们就像两道阴影。克劳普先生压着火气,步速比范德摩先生快一倍,绕着他直兜圈子,几乎要跳起舞来。有几次,克劳普先生似乎无法控制心中的怒火,整个人扑向医院墙壁,把它当作真人的劣质代用品,手脚并用狂揍一通。而范德摩先生只是静静地走着。但他的步伐太有规律,太过稳健,太没变化,简直不能说是散步。死神才会像他这么走路。范德摩先生无动于衷地看着克劳普先生踢飞斜靠在墙上的一大块玻璃。它摔得粉碎,发出悦耳的破裂声。
  “范德摩先生,我必须承认,”克劳普先生扫视着凌乱的庭院,“我的忍耐力几乎已经到达极限了。几乎。那个谨小慎微、不分轻重、拖拖拉拉、瞻前顾后的……小白脸。我可以用拇指把他的眼珠子挤出来……”
  范德摩先生摇摇头。“还不行,”他说,“他是咱们的老板,是这件工作的雇主。等咱们拿到报酬,倒是可以用业余时间在他身上找点乐子。”
  克劳普先生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他是个一文不值的胆小鬼老笨蛋……咱们应该砍了那臭婊子。废了她,剁了她,宰了她,埋了她。”
  电话铃声突然暴响。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纳闷地环顾四周。范德摩先生最终在一堆破砖烂瓦下,发现了老旧的电话机。它就放在一摞泡了水的医疗档案上,断裂的电话线还拖在底座后面。范德摩先生拿起听筒,递给克劳普先生。“你接。”他说。范德摩先生就是不喜欢电话。
  “我是克劳普先生,”克劳普说道,他很快换上谄媚的声音,“哦!是您啊,阁下……”他顿了顿,“现在,按照您的要求,她还在四下走动,自由如风。只是恐怕您那个保镖的点子,像只死猴子一样烂透了……瓦尼?是的,他已经烂透了。”一阵沉默。
  “先生,我开始对范德摩先生和我在这场闹剧中所扮演的角色,产生了一些理论上的疑问。”第三次停顿过后,克劳普先生的面色比白纸还白,“不够专业?”他语气温和地说,“我们?”他把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用力捶在一堵砖墙上,但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变化,“阁下,请容我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提醒您,是范德摩先生和我把特洛伊城烧成灰烬。是我们把黑死病带到欧洲。我们暗杀了十几个国王,五位教皇,两名肉身成神的家伙。我们上一次的任务,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托斯卡纳区,把整座修道院的修士折磨至死。我们百分之百专业。”
  范德摩先生闲来无事,正在自己找乐子。他抓起一只只小青蛙塞进嘴里,想看看最多能够塞下几只,才会被迫开始咀嚼。他鼓着腮帮子说:“这可真好玩……”
  “我的重点是什么?”克劳普先生从开线脱丝的破西服上掸掉想象中的灰尘,却没理会真正的污渍。“我的重点是,我们是刺客,是凶手。我们杀人。”他听完对方的发言,继续说,“哦,那个上层人又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他?”克劳普先生浑身一颤,又啐了口痰,踹了脚墙,但始终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破损严重的电话。
  “吓吓她?我们是刺客,不是稻草人。”片刻停顿,克劳普先生深吸口气,“是的,我能理解,但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对方挂断了电话。克劳普先生低头看着听筒,他用一只手把电话举起来,有条不紊地使劲敲打墙壁,把它砸成塑料和金属碎片。
  范德摩先生走了过来。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下腹橙红的黑色大鼻涕虫,像根粗雪茄那样叼在嘴里。鼻涕虫试图从范德摩先生的下巴爬走。“谁来的电话?”他问。
  “你觉得他妈能是谁?”
  范德摩先生若有所思地嚼了两口,把鼻涕虫吸溜进嘴里,就像吃下一根黏糊糊的橙黑色粗面条。“稻草人吗?”他猜测道。
  “咱们的委托人。”
  “我接下来就要猜是他了。”
  “稻草人。”克劳普先生厌恶地说。他的脾气已经从红炽的盛怒变成油腻腻灰蒙蒙的愠怒。
  范德摩先生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吞掉,用袖子抹抹嘴唇。“想吓唬乌鸦,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到它们身后,用手捏住小鸦脖子,直到它们动也不动为止。绝对能把它们吓得屎尿横流。”
  等范德摩先生说完这话,他们忽然听到上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乌鸦飞翔的声音,还有激动的嘎嘎叫声。
  “乌鸦。留鸦科。群鸦尽至,”克劳普先生低声吟咏,细细品味这句话的韵味,“必有血光之灾。”
  理查德站在门菲身旁,靠在墙上静静等待。女孩没怎么说话;她不时咬咬指甲,还用双手把红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然后又试图梳向脑后。理查德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门菲意识到有人正在看她,耸了耸肩,往那层层叠叠的衣服里缩得更深,上身藏在皮夹克中,只留下一张脸露在外面。她脸上的表情,让理查德想起去年冬天在柯芬园后面看到的一个漂亮流浪儿,他也不敢说那孩子是男是女。孩子的母亲可怜兮兮地向路人乞讨零钱,好喂养这个孩子和她怀中抱着的婴儿。那孩子肯定又冷又饿,但却一声不吭,只是凝视着周遭世界。就这么看着。
  猎人站在门菲身边,前前后后察看月台上的动静。侯爵告诉他们在这儿等车后,就不知跑哪儿去了。理查德听到一阵婴儿啼哭声从附近传来。侯爵从一个专用太平门溜回站台,嘴里嚼着糖果朝他们靠近。
  “玩得开心吗?”理查德问。一股暖风忽然迎面扑来,昭告着列车的到来。
  “只是办了点事儿。”侯爵说。他看了看那张纸条和他的怀表,伸手指向月台上的一个位置。“这趟应该是伯爵宫廷列车了。你们三个,到这儿来,站在我身后。”一辆列车轰轰隆隆、咔咔嚓嚓地驶入站台,它那乏味普通的外观,令理查德颇感失望。侯爵突然探身越过理查德,对门菲说:“尊敬的小姐,有件事我或许应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女孩转过异色眼眸看着卡拉巴斯。“什么事?”
  “哦,”侯爵说,“伯爵可能不是特别想见我。”
  列车不断减速,最终稳稳停好。停在理查德面前的这节车厢没有乘客,车灯也已关闭,显得黑暗凄清、空空荡荡。理查德偶尔也会看到地铁列车上挂着这样的车厢,车门紧锁,鬼影憧憧。他时常猜测它们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其他车门徐徐开启,乘客上上下下。但黑车厢的门仍旧没有打开。侯爵用拳头拍打车门,敲出一段复杂的节奏。什么也没发生。理查德心中胡思乱想,不知这车会不会没等他们上去就离站。正在这时,有人从内侧推开黑车厢的大门,露出六寸缝隙,一张上了年纪、戴着眼镜的面孔探出来打量着他们。
  “谁在叩门?”那人问道。
  透过门缝,理查德可以看到车厢里跃动的火光、人影和烟雾。但通过车门玻璃窗,他还是只能看到一节空荡荡的黑车厢。“门菲小姐,”侯爵很流利地说,“和她的同伴们。”
  车门完全打开,一行人走入伯爵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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