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第36章

  我笑了笑,不过我明白她的意思。尽管扬克斯有当当响的电车和嘟嘟叫的汽车,到处都是电影院和灯光招牌,但是主要的街道弯弯曲曲,看上去微微有点儿像一个爵士音乐化了的英国乡镇。
  “当然,有时候我也很想知道黑马厩镇上所有那些人的情况,我想如今他们大部分都已去世。大概他们以为我也不在人世了。”
  “我也有三十年没到那儿去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罗西去世的传闻已经传到了黑马厩镇。大概有人把乔治·肯普去世的消息带回去,误传成了罗西。
  “我想这儿没有人知道你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头一个太太吧?”
  “当然没有。嗨,要是知道的话,那帮记者就会像一大群蜜蜂似的围着我的公寓嗡嗡乱叫。你知道,有时候我到别人家里去打桥牌,他们谈到特德的书,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在美国,他们对他的书喜欢得不得了。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些书有那么好。”
  “你从来就不怎么爱看小说,是吗?”
  “以前我比较喜欢历史,不过现在我好像没有多少时间看书;我最喜欢星期天了。我觉得这儿星期天的报纸很好看。英国就没有这样的报纸。另外当然啰,我经常打桥牌。我特别爱打定约桥牌。”
  我记得在我还是一个孩子刚刚认识罗西的时候,就对她打惠斯特的那种高超出众的技巧印象深刻。我觉得她这种桥牌手我并不陌生,她速度快,胆子大,出牌准确;她是一个得力的伙伴,却是一个危险的对手。
  “特德去世的时候,你要是看到这儿的闹哄哄的景象,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觉得他很了不起,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大人物。报纸上满是有关他的文章,刊登了他的照片和弗恩大宅的照片。以前特德老说总有一天他要住进这幢房子。他到底为什么娶了那个医院护士?我一直以为他会和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结婚。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是吗?”
  “没有。”
  “特德很想要几个孩子。我生了头一个孩子以后说不能再生了,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我不知道你还生过孩子。”我很诧异地说。
  “当然生过。所以特德才和我结婚的。可是我生这孩子的时候很困难,医生说我不能再生了。要是她活着,可怜的小家伙,我想我是不会和乔治一起私奔的。她死的时候已经六岁了,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长得非常漂亮。”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她。”
  “没有,谈到她我就受不了。她得了脑膜炎,我们把她送到医院。他们把她安顿在一个单人病房里,让我们陪着她。我永远忘不了她所受的痛苦。她一直尖声叫啊叫的,谁都没有办法。”
  罗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是不是就是德里菲尔德在《生活的遭遇》里所描写的那个死亡的情景?”
  “是的,就是那个情景。我一直觉得特德真是古怪。他跟我一样都不忍心再提这件事,可是他却全写到了书里;他什么都没有遗漏;甚至有些当时我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也写了进去,我看了才想起来。你会觉得特德真是冷酷无情,但其实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和我一样心里十分难受。我们晚上一起回家的时候,他会像个孩子一样痛哭。真是一个怪人,对吗?”
  正是《生活的遭遇》这本小说当时引起一片异常强烈的反对声;而且正是那孩子死去以及随后叙述的那个片段给德里菲尔德招来了特别凶狠恶毒的谩骂。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段描写,那实在太悲惨了,其中并没有丝毫感伤的成分;它不会引出读者的眼泪,却会激起读者的愤怒,因为一个幼小的孩子竟遭到如此残酷的痛苦。你觉得这样的事只能由上帝在最后审判日作出解释。那段文字非常有力。可是如果这个情节是从实际生活中得来的,那么接着发生的情节也是真实的吗?正是后面的那段描述使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公众大为震惊,同时也受到评论家的谴责,他们认为那不仅有伤风化,而且也很不可信。在《生活的遭遇》中那对夫妇(他们的名姓我已忘了)在孩子死后从医院回到家里吃茶点;他们很穷,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收入只够糊口。那时天色已晚,大约七点左右。经过一个星期持续不断的紧张焦虑,他们已疲乏不堪,而悲痛更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精神。他们彼此无话可说,黯然地默默相对而坐。好几个钟头过去了。后来妻子突然站起身,走进卧室去戴帽子。
  “我想出去走走。”她说。
  “好吧。”
  他们住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她沿着白金汉宫大街去,穿过公园。她到了皮卡迪大街又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广场走去。一个男人看见她眼睛望着他,就站住脚,转过身子。
  “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她站住脚,笑了笑。
  “和我一块儿去喝一杯怎么样?”他问道。
  “我去的话倒也可以。”
  他们走进皮卡迪利大街旁边一条小街上的一家酒店,那儿聚集了很多妓女,男人都上这儿来和她们搭讪,他们一起喝了杯啤酒。她和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说笑笑,编了一个关于自己的荒唐故事告诉他。后来他问她可不可以跟她回家;她说不行,他不能这么做,不过他们可以订家旅馆。他们坐上辆马车,前往布卢姆斯伯里,在那儿的一家旅馆里要了间房过夜。第二天早晨,她坐上公共汽车到特拉法尔加广场,随后穿过公园;等她到家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坐下来准备吃早饭。吃完早饭,他们回到医院去安排孩子的葬礼。“罗西,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我问道,“书里孩子死后发生的那些事——那也是真的吗?”
  她迟疑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嘴上又浮现出她那仍然妖媚动人的微笑。
  “唉,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讲讲也没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也并不在意。他写的并不完全真实。他只是猜测而已。不过,他居然猜到那么多,我还是觉得很吃惊,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那天晚上的任何事。”
  罗西拿起一支香烟,沉思地把香烟的一头在桌上敲了敲,但是她并没有把烟点着。
  “正如他在书里说的那样,我们从医院回家。我们是走回去的;当时我觉得我没法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出租马车里,我觉得我身体里的一切都死去了。我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再也哭不出来了,我累极了。特德想要安慰我,可是我说:‘天哪,你什么都别说。’后来他就什么都不说了。那时候,我们在沃霍尔大桥路的一幢公寓的三层楼上租了一套房间,只有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所以我们只好把那可怜的孩子送到医院去;我们在寓所里无法照料她,而且女房东说她不希望把生病的孩子留在房子里,特德说她在医院里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女房东倒不是一个坏人,以前做过妓女,特德常常和她闲聊,一聊就是几个小时。那天她听到我们回来了,就上楼来探问。
  “‘小姑娘今晚怎么样了?’她问道。
  “‘她死了。’特德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女房东把茶点给我们端来。我什么都不想吃,可是特德硬要我吃了点儿火腿。后来我就坐在窗旁。女房东上来收拾杯盘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头,我不想任何人和我说话。特德在看一本书,至少是装着在看,但他并没有翻动页数。我看见他的泪水滴在书上。我一直望着窗外。那是六月底,二十八号,白天已经很长。我们住的房子正靠近街的转角,我看着街上的人在酒店里出出进进,电车来来往往。我觉得白天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后来突然我发现天黑了。所有的灯都亮了,街上人多得不得了。我觉得累极了,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
  “‘你干嘛不把灯点上?’我对特德说。
  “‘你要点灯吗?’他说。
  “‘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没什么好处。’我说。
  “他点上灯,开始抽起烟斗。我知道抽口烟对他会有好处。可是我还是坐在那儿,两眼望着窗外的街道,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要是我继续在房间里这么坐下去,准会发疯。我想到什么有灯光和人群的地方去。我想离开特德。不,倒不是那么强烈地想要离开他,而是想要离开特德正在思考和感受的一切。我们只有两间房。我走进卧室,孩子的小床还摆在那儿,但是我并不想看它。我戴上帽子和面纱,换了衣服,随后我回到特德跟前。
  “‘我想出去一下。’我说。
  “特德抬头看着我。我认为他一定发现我穿了一件新衣服,也许我说话的某种口气使他明白我并不要他陪我。
  “‘好吧。’他说。
  “在书里他设想我穿过公园,其实我并没有。我走到维多利亚车站,就叫了一辆马车去查令十字架〔注:伦敦一个不规则的广场。〕,只花了一个先令。接着我顺着河滨街走去。出门前我就想定了要做什么。你还记得哈里·雷特福德吗?当时他正在阿德尔菲剧院演出,他是戏里的二号喜剧角色。我走到剧场后门,把我的名字报进去。我一直很喜欢哈里·雷特福德。我认为他有点儿放荡不羁,在金钱事务上也很会耍花招,可是他能逗你发笑;尽管他有缺点,但他却是个难得的好人。你知道吗?后来他在布尔战争〔注:1899年到1902年英国人与南非布尔人的战争。〕中给打死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他不见了,在演出海报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名字。我还以为他去做买卖或改行了。”
  “没有,战争一开始他就去了。他是在莱迪史密斯给打死的。那天晚上我等了一会儿,他就下来了。我说:‘哈里,咱们今晚去喝个痛快吧。上罗马诺饭店去吃点儿宵夜怎么样?’‘太好了。’他说,‘你在这儿等我,戏一完我卸了妆就下来。’我一见他心里就觉得好受了一些;那天他演一个出售赛马情报的人,只要看一眼他在台上穿着格子布衣服、戴着圆顶礼帽、露出一个红鼻子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发笑。我一直等到戏演完,后来他下来了,我们就一起步行去罗马诺饭店。
  “‘你饿吗?’他问我。
  “‘饿极了。’我说。我是觉得饿极了。
  “‘咱们今儿去吃最好的饭菜,’他说,‘管他花多少钱。我告诉比尔·特里斯我要请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去吃宵夜,向他借了几镑钱。’
  “‘咱们喝香槟去。’我说。
  “‘为死了丈夫的女人〔注:原文是widow,在俚语中意为香槟酒。〕三呼万岁。’他说。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去过罗马诺饭店。那儿很有意思。你在那儿可以见到所有戏剧界的人士和赛马的人,欢乐剧院的舞女也常去那儿。那真是个好地方。还有那个罗马人老板。哈里认识他,我们一进去,他就到我们桌边来;他常用滑稽的、不流利的英文和人说话。我猜他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别人听了会发笑。要是他认识的哪个客人身上没钱了,他总会拿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借给他。
  “‘孩子怎么样了?’哈里问道。
  “‘好些了。’我说。
  “我不想对他实说。你知道男人们有多滑稽;有些事情他们并不懂。我知道哈里要是知道可怜的孩子已经躺在医院里死了,而我竟然跑出来和他吃宵夜,那他一定会觉得我这么做实在不通情理。他会说他觉得非常难受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这并不是我需要的;我只想痛快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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