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第2章

  他直到今天还给为他作品写书评的作者写信,感谢他们对他的赞扬并请他们去和他一起吃午饭。如果不是谦虚又能是什么样的美德促使他这么做呢?而且不仅如此。当有人对他的作品写了一篇尖刻的评论文章,而罗伊不得不容忍一些十分恶毒的毁谤时,特别在他已经负有盛名之后,他不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耸耸肩膀,心里暗暗咒骂着那个不喜欢我们作品的恶棍,然后就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他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却总要给那个评论家写一封长信,信里说他很遗憾对方认为自己的书不好,不过书评本身写得倒很有意思,而且如果他可以冒昧地说一句,那篇文章表现出作者极高的批评眼光和文字修养,因而他感到非得给他写这封信不可。谁都不像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提高自己的水平,他希望自己还能继续学习。他实在不想惹人讨厌,不过假如对方星期三或星期五有空的话,是否可以上萨伏依饭店去和他一起吃午饭,谈谈究竟为什么觉得他的这部小说如此糟糕。谁都不像罗伊那么善于叫上一桌丰盛的饭菜。一般说来,等那个评论家吃了五六个牡蛎和一块小羊的里脊肉后,他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块儿咽下肚去了。因而等罗伊的下一部小说出版的时候,那个评论家看到这部新作有了极大的进步,这当然是理想的应该得到的结果。
  一个人一生中必须应付的一大难题就是应该如何对待下面这种人:他曾经一度和他们关系密切,而他对他们的兴趣在一段时间后淡漠了。如果双方在社会上的地位都很平常,这种关系的中断往往很自然,彼此之间也不会出现什么恶感,可是如果其中一方有了名望,局面就变得很难处理。他结交了大批新朋友,而老朋友却毫不放松;他忙得不可开交,而那些老朋友觉得他们首先有权占有他的时间。如果他不对他们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叹口气,耸耸肩膀,说道:
  “唉,得了,我看你也和别的人一样。现在你成功了,我早该料到会给你甩了。”如果他有勇气,当然他巴不得这么做,可是他多半没有这种勇气。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一个朋友要他星期天晚上去吃饭的邀请。冷冻的烤牛肉来自澳大利亚,中午烤得过了火,这会儿冻得硬邦邦。勃艮第红葡萄酒——哎,干嘛叫它勃艮第呢?难道他们就从没有去过博恩〔注:法国东部城市,是勃艮第红葡萄酒业的中心。〕,住过邮政饭店吗?当然,老朋友聚在一块儿,谈谈从前在一个阁楼上同啃一块干面包片的美好时光是很快乐的,不过你一想到自己眼下坐在里边的这间屋子何等近似一个阁楼的时候,你就感到有点儿困窘。当你的朋友告诉你他的作品没有销路,他的短篇小说也找不到地方发表,而剧团经理对他写的剧本连看都不想看上一眼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局促不安。而当他把他的剧本和正在上演的那些东西(这时,他用责怪的目光瞧着你)加以比较的时候,那可当真似乎有点儿叫人难堪。你很狼狈,只好把目光转向别处。你夸大其词地讲述自己曾受到的失败,好让他明白你在生活当中也经历过艰辛。你尽量用不足挂齿的口气提到自己的作品,却有点儿吃惊地发现你的主人对你作品的看法竟然和你没有什么两样。你谈到读者大众的变幻无常,好使他在想到你的名望也不会持久的时候心里得到安慰。他是一个友好而苛刻的批评家。
  “我没有看过你最近出版的那本书,”他说,“不过我看了上一本,书名我已经忘了。”
  你把书名告诉了他。
  “我对你那本书相当失望。我觉得它不如你写的有些作品那么好。当然,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一本。”
  你在别人那儿也受到过这样的批评,所以你赶紧把你写的第一本书的书名告诉他。你当时只有二十岁,那本书写得很粗糙,不够婉转含蓄,在每一页上都能找到你缺乏经验的痕迹。
  “你再也写不出那么好的作品了。”他恳切地说。这时你感到从那最初一次的侥幸成功后,你的整个写作生涯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我总觉得你始终没有充分发挥出你当时显露出的才华。”
  煤气暖炉烤着你的两只脚,而你的两只手却冷冰冰的。你偷偷地看了看手表,暗自琢磨着不知你那老朋友会不会因为你十点钟就起身告辞而感到生气。你事前吩咐司机把车停在街道转角等候,免得停在门口,用它那豪华的气派衬托出主人的贫穷。可是到了门口,他说道: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我陪你走到那儿去。”
  你一下子感到惊慌失措,只好承认自己有一辆汽车。他很奇怪司机为什么要在转角那儿等你。你回答说这是司机的一种怪癖。等你走到车旁的时候,你的朋友用一种宽容的高高在上的神气看了看你的车。你紧张不安地请他哪一天和你一起去吃饭。你还答应要给他写信,然后坐车离开,心里琢磨着等他应约前来的时候究竟应该请他去哪儿,假如你请他到克拉里奇饭店吃饭,他会不会认为你在摆阔,假如你请他在索霍〔注:伦敦的一个区,多夜总会及外国饭店。〕吃饭,他又会不会觉得你吝啬。
  阿尔罗伊·基尔却一点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他从别人身上捞到了他能得到的一切好处后,就把他们抛开。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刻薄,但是,要把事情说得婉转一点太费时间,而且还需要把暗示、中间色调、谐谑或委婉的影射异常巧妙地安排妥贴,而实际上事实还是如此,我看倒不如这样明说的好。我们大多数人在对别人干了什么卑劣的勾当之后总对那个人心怀怨恨,但是罗伊素来心眼儿很好,绝不允许自己的心胸如此狭窄。他可以在很不体面地对待一个人之后却丝毫不对那个人抱有敌意。
  “可怜的老史密斯,”他会这么说,“他很可爱,我非常喜欢他。可惜他那么怨气冲天。我真希望哪个人能帮他一下。不,我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要想维持往日的友谊没有什么好处,对双方都很痛苦。其实一个人总是逐渐脱离周围的人而成长起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事实。”
  可是,如果他在皇家艺术院的绘画预展之类的场合偶然碰到史密斯,谁都不会像他显得那么热情。他紧紧地握住史密斯的手,对他说自己见到他有多么高兴。他满脸笑容,他流露出的友好的情谊,就像仁慈的太阳散发出的光辉。史密斯对他这种不寻常的兴高采烈的样子感到很高兴,而罗伊这时再得体不过地告诉他,自己真巴不得写出一部作品,哪怕只有史密斯刚出版的那部作品一半那么出色。相反,如果罗伊认为史密斯没有看见他,他就故意把脸转开,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史密斯偏偏看见了他,对自己受到的怠慢心里十分怨恨。史密斯一向非常尖刻。他说罗伊从前十分乐意和他一起在一家寒伧的饭店里分吃一份牛排,而且和他一起在圣艾夫斯〔注:英国海滨胜地和渔业中心。〕一个渔民的小屋里度过一个月的假期。史密斯说罗伊是个趋炎附势的家伙,是个势利小人,是个骗子。
  在这一点上,史密斯可错了。阿尔罗伊·基尔身上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他的真诚,谁也不能依靠招摇撞骗混上二十五年。虚伪是一个人所能寻求的最困难、最刺激神经的恶习,它需要永不间断的警觉和精神的高度集中。它不像通奸或贪食可以在空闲的时间进行;它是需要付出全部时间从事的工作;它还需要一种玩世不恭的幽默。虽然罗伊老是笑呵呵的,但是我却从不认为他有十分敏锐的幽默感,而且我敢断定他也不会玩世不恭。虽然我几乎没有看完过他的小说,但是好几本他的小说的开头我都看了。我觉得在那些页数很多的作品的每一页上都可以看到作者的真诚,这显然是他始终走红的主要原因。罗伊总是真诚地相信当时社会上每个人所相信的一切。在他写作有关贵族阶层的小说时,他真诚地相信这个阶层的成员都花天酒地,生活放荡,然而他们却具有适合于统治大英帝国的某种高尚的品格和天生的才干;后来,在他把中产阶级作为写作题材的时候,他又真诚地相信他们是国家的栋梁。他笔下的恶棍总是那么邪恶,他笔下的英雄总是那么高尚,他笔下的少女总是那么贞洁。
  当罗伊邀请为他作品捧场的书评作者吃饭时,那是因为要对这位作者所作的好评真诚地表示感激;当他邀请没有对他作品表示恭维的书评作者吃饭时,那是因为他真诚地极想提高自己的水平。当一些仰慕他的素不相识的读者从得克萨斯或澳大利亚西部来到伦敦的时候,他带他们去参观国家美术馆,这不只是为了建立他的读者圈子,而是因为他真诚地急于想要观察他们对艺术的反应。只要你听一听他的演讲,你就会对他的真诚深信不疑。
  他穿着非常合身的晚礼服,或者根据场合的需要,穿一身很旧的但款式很好的宽松的便服,站在讲台上,面对观众,既严肃又坦率,还露出一副动人的谦逊的神气。这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他十分认真地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眼下他所面临的这项工作中去了。尽管他不时装作想不起某一个词儿,但那只是为了在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取得更好的效果。他的声音洪亮而浑厚。他很会讲故事,他说的话从不单调乏味。他喜欢谈论英美的青年作家,他热情地向听众讲述这些作家的优点,这充分说明他的豁达大度。也许他讲得太多了一点,因为当你听过演讲后,你觉得你实际已经知道了所有你想知道的那些作家的情况,没有什么必要再去看他们的作品了。大概就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当罗伊在外地的某个城镇演讲后,他所谈到的作家的书就一本都卖不出去,而他自己的作品却始终畅销。他的精力异常充沛。他不仅在美国成功地四处演讲,而且也在英国各地讲学。罗伊接受所有对他的邀请,从不因为哪个俱乐部规模太小,哪个想要提高会员的自我修养的协会太不重要而不屑为它花上一个小时去作一次演讲。他不时把他的讲稿修改一下,编成好看的小册子出版。大多数对这类讲稿感兴趣的人至少都翻阅过名为《现代小说家》、《俄罗斯小说》和《一些作家的评介》之类的论著。几乎没有人能否认这些作品显示出作者对文学的真实情感和他个人可爱的性格。
  不过,罗伊的活动远远不止于此。他还是一些组织的积极的成员;这些组织成立的目的是为了促进作家们的利益或在他们由于疾病或年老而遭受贫穷的厄运时减轻他们的困难。每逢出了涉及立法的版权问题,他总是乐意给予帮助;每逢为了在不同国籍的作家间建立友好关系需要派代表团出国,他总随时准备参加。在公众宴会上,总可以依靠他来回答文学方面的问题。每逢为了欢迎海外来访的文学名人而组织一个接待委员会的时候,他总是其中的一员。每一次义卖至少总有一本他亲笔签名的作品。他从不拒绝记者对他的采访。他很公正地说谁都不比他更了解作家这一行的艰辛。如果他只需和一个记者愉快地闲聊上一会儿,就能帮助这个艰苦奋斗的人挣几个钱,那他可不忍心加以拒绝。他一般都请来访的记者与他一起吃午饭,而且几乎总给对方留下良好的印象。他唯一的条件就是文章发表前要先给他看一下。有些人为了向报纸读者提供消息,往往在不适当的时候给知名人士打电话,探听他们信不信上帝,或者他们早饭吃点什么;他在接到这种人的电话时却总显得很有耐心。他在每个专题讨论会上都很引人注目。公众知道他对禁酒、素食主义、爵士乐、大蒜、运动、婚姻、政治以及妇女在家庭里的地位等问题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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