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传 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2)

  又有三家豆腐作坊,全是苗人。苗妇人头上扎着高高的花帕,手戴银圈子,身穿绣着五彩花边的围裙,小腰白齿,一面用锃亮的泛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一面轻轻地唱歌,引逗着背后用背包单缚着的孩子。
  还有一家扎冥器兼出租花轿的铺子,常有扎成的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从停放铺子里花轿的数目上,每天有多少人接亲,冥器是否又换了什么式样,照例为沈岳焕所关心。他还常常停下来,看铺子里的人在冥器上贴金、敷粉,一站许久。
  沈岳焕再往前走。
  过了衙门是一个面馆。面馆这地方,我以为就比学塾妙多了!早上面馆多半是正在擀面,一个头包青帕满脸满身全是面粉的大师傅正骑在一条木杠上压碾着面皮,回头又用又大又宽的刀子齐手风快地切剥,回头便成了我们过午的面条,怪!面馆过去是宝华银楼,遇到正在烧嵌时,铺台上,一盏用一百根灯草并着的灯顶有趣的很威风的燃着,同时还可以见到一个矮肥银匠,用一个小小管子含在嘴上像吹哨那样,用气逼那火焰,又总吹不熄,火的焰便转弯射在一块柴上,这是顶奇怪的融银子的方法。还有刻字的,在木头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写。大手指上套一个小皮圈子,就用那皮圈子按着刀背乱划。谁明白他是从哪学来这怪玩艺儿呢。①沈岳焕就这样一路看过去,他总是看不厌倦。他喜欢这些人和物,它们的颜色、声音、形状、气味能让他眼热心跳。
  百物制作的全过程,比学塾里背书识字,更来得上心。然而,这并不能使他满足。有时,他又绕道向西城窜去。
  西城设有关押囚犯的监狱。大清早便可见一群犯人戴着脚镣,成一线从牢中走出,由士兵押着去做衙门派定的苦役。牢狱附近是杀场。如前一天刚刚杀人,一时无人收尸,尸体便常常被野狗撕碎。沈岳焕赶过去,或用一块石头,敲击那颗污秽的人头;或拿一根木棍去戳尸体,看会不会蠕动。他太好奇,却还想不到去追究背后隐伏的悲剧。有时,还不等他靠拢,便有一群野狗因分赃不匀,正在尸体边互相龇牙咧嘴地争斗,喉管里不时发出沉闷而凶狠的吼声。这时,沈岳焕便远远站定,用书篮里预先准备的石头,扬手向野狗掷去。见野狗受惊后猛然分开,因不甘就此罢休又复聚拢的情形,沈岳焕便得到了一种极大乐趣。
  杀场临近一条小溪。小溪傍西城墙根朝东南方向流去,过南门、东门,汇入沱江。既然已经到了溪边,沈岳焕总免不了挽起裤管,从溪流中一路口止尚去。流动的溪水轻轻咬着一双小小脚杆,沈岳焕感到十分舒服受用。口止尚水到了南门,便上岸。机会好,河滩上正巧杀牛,他便急忙赶过去,看人如何将牛放倒,如何下刀,下刀时那满腹委屈无从申诉的可怜畜生如何流着两行清泪;牛被开腔后,心、肝、肠、肺的位置又是如何分布。
  河滩过去一点,傍南门有一条边衔。街上有织簟子的铺子,又有铁匠铺。看完杀牛,沈岳焕走进边街,便又看篾匠用厚背薄刃的钢刀破篾,两个小孩蹲在地上双手飞快地编织竹簟;看小铁匠拉风箱、扬锤、淬火。积以时日,他便将编织竹簟、打制各种刀具农具的工艺程序,弄得清清楚楚。
  学塾位于北门,沈岳焕却出西门,入南门,在完成这门必修课的各道程序以后,才再绕城里大街朝学塾走去。
  还有两件使沈岳焕醉心的事,一是出东门站在大桥上看大水。每逢春夏之交,一场暴雨过后,沱江涨了大水。这时,城里城外只听见满河水响,于是,城街里人急匆匆去河边看河里涨水。一时间,桥面上和沿河岸边便站了许多人。平时温柔清澈的河水一反常态,变得暴怒异常。浑黄的激流不时从上游卷起木头、家具、牲畜、屋梁之类,奔涌而下。这时,桥头上必有人用长绳系住腰身,眼睛直直地瞪住河面,一见有值钱可用的物件漂来时,便踊身跃入水中,游到物件旁,用绳子将其缚住,然后借水势飞快地朝下游岸边游去。上岸后再将绳子另一头捆在大树或巨石上,这猎获之物便归其所有了,那情景十分壮观。而在不远的河湾洄水处,又有人在那扳罾,巴掌大的鲤鱼在罾网里蹦跳。扳罾的人从容安静,与捞东西人的紧张激烈,形成鲜明对照,一面是动如脱兔,一面是静若处子。这一静一动,其美丽动人处,非笔墨所能形容。
  另一件是捉蟋蟀。五月麦收时节,树木迸发新枝,竹笋破土而出,田垄里新麦香气弥漫。感应着大自然的变化,人身上被激发起的生命力量已呈饱和状态,仿佛要从全身毛孔里绽出。一场微雨过后,满山遍野都响起蟋蟀鸣奏的曲子。那声音在沈岳焕听来,简直是天籁!他在学塾里更是坐不安宁,总是想方设法逃学,到山野田间去捉蟋蟀。春天,蟋蟀多藏身于草丛、泥缝、割剩的麦兜里,捕捉便极容易。不一会,沈岳焕两手便各有了一只。但他并不离去,又将第三只赶出,一见新赶出的较手中的更为雄壮,羽翅色彩更油亮,旋即将手中的放掉,扑过去将这新的逮住。如此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大半天过去后,手里剩下的仍是两只。下午3时许,他便急急赶到城里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家里,借他专供蟋蟀斗架的瓦盆,比试两只蟋蟀的优劣。老木匠同意借盆,却以斗败的一只归他作代价。随后,他又提议用自己另一只蟋蟀与沈岳焕剩下的一只比试。条件是如果沈岳焕的斗赢,借瓦盆一天;若老木匠的斗赢,蟋蟀全归老木匠。沈岳焕正等着这个建议,便立即答应下来,老木匠进屋拿出一只蟋蟀与沈岳焕的相斗,结果不消说是沈岳焕又输了。沈岳焕有点丧气,他看出老木匠的一只照例是自己前一天输给他的。老木匠见他悻悻的,赶紧收拾起瓦盆,带着鼓励的神气,笑着说:“老弟,明天再来!这不算什么,外面有的是好的,走远一点去捉!明天来,明天来!”于是,沈岳焕仿佛取得了胜利的预期,微笑着走出老木匠家的大门,转回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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