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及其他 元宵(10)

  那母亲说,“阿秋,你今天又忘记写信了!我早告你是应当寄信给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为见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说这样那样,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头,不做声,情形又象因想起了什么事头痛,心里不耐烦起来了,反映到神气间十分明确。
  雷士先生虽然不意中似乎又受一点打击,但女人举动是看得很分明的。女人不做声,忽然又烦恼了,就觉得这事情真渐趋于复杂,成为不容易解决的事了。
  女人愿意雷士先生同过杭州西湖去玩几天,这动机在女人心中潜伏了什么欲望,雷士已明白肯定再不容怀疑了。不过在她的天真纯朴的心上,也许以为这样作不过是一种游戏,就尽雷士先生在一种方便中作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游戏中使雷士先生成一个能够快乐的男子,却并不是怎样危险的游戏。
  雷士先生则先看到这危险,故忧愁放到脸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与这时女人因一种潜在情绪骚动在心中而显出的烦恼两样。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机会做一点事业,他还无法决定的。他把这事答应了,就应当去,应当到那里尽他所能尽的一个男子本分,在这种天与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内的幸福,他再因循则可以说是一种罪过。不过事情还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里,则或者容易过去,也不会别有枝节变故。
  若这三天尽这中年人来想,可不知道凭空要想出多少忌讳了。
  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坏处是比别人知道他的长处还多的,他就不能有这种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后自己真过杭州!他这时愿意,敢,到时也说不定又害怕,愿意仍然留在上海,过安宁单调的生活了。并且他又想,时间还有三天,单是今天一出门,所遇到的就变幻离奇到意料之外了,那三天中尽事实可能,还不知如何延展这局面。也许到时他纵不缺少勇气,勇气却又全无用处,事情变了。
  同时,他见到这女人青春的身体,轻盈的姿态,初熟鲜果似的情欲知识,又觉连三日后也不可忍耐,只想天赐其便,这时就能把这女人拥到怀中,尽量一饱。
  他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原始性吃肉饮血的饥饿,又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守分知足的病态德性。他尽这两种心情在自己意识中互相冲突,意志薄弱的他就既不左袒也不右袒。惟其既不能左也不能右,要在言语上始终保持到他略无痕迹的自然,也就不大可能。
  他又有妒嫉情绪,因为这妒嫉情绪,他就觉得血在心上涌,以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女人拿到手上一天或一分钟,要象他人那样看清楚了这女人一切才放下。到妒火中烧时,他是完全不为自己设想也不为女人幸福设想,只想等待那机会一到,就将成为恋爱的人,使女人屈服,到后且不妨尽这作男子者知道有过这样一会事的。这也不过是“想”而已。若果想到的事全有危险的可能,则他稍过一时,又想到用自杀结束这一悲剧,给这社会添一故事,那当然是更危险了。
  他想的其实可以说是全无用处的。这时应当做的只是来同这老太太说一点闲话,同时用一些精巧的言语,随意把女人颠倒着,感动着,苦恼着,则雷士先生便不愧为男子,因为凡是男子应做的他已照做了。
  他有理由说各样俏皮的话,也还有理由说点谎话,极不合理的就是缄默。他一面作成十分小心听老人的神气,用耳朵去听那些琐碎话,一面用眼睛极残忍的进攻他面前的女人的心,极不应当低头去望自己的皮鞋。望到自己皮鞋的他,回想到那从鞋店出来见到的舞女。他去想那舞女,却不能同眼前的女伶好好说话,真是无用的男子,另一时他自己也将无法否认的。
  局面的沉闷是雷士先生应当负责的。不过咖啡已来,大家就把注意力转到咖啡上去,所以雷士先生与女人皆得了救。
  他就不含糊的夸奖这咖啡,说是比大华还好得多。
  “雷士先生到大华跳舞吗?”母亲说。
  “没有,我只到那里吃过两顿晚饭。我这人笨得很,在上海住了三四年,还没学会跳舞!”
  “为什么不跳舞?”女人说。
  “不会。也很少和熟人去凑热闹!”
  “那些地方实在人太杂乱。我阿秋会得不多,要学就问阿秋,她倒欢喜作先生教人。”
  “我想学唱戏。”
  “雷士先生又说笑话。你那么一个人,会干这行!”
  “不是笑话,我真愿意到台上去胡闹一阵。我看他们打觔斗的都象很高兴,生活也不坏。即或累一点,也有意思。”
  母女全笑了,母亲说,“戏院可请不起你这样一位名人。”
  “正因为不要名誉,我或者就可以安分生活下来了。”
  “你这样做社会不答应,要做也做不来!”女人这样说。意思是并不出本题以外。
  “社会是只准人做昨天做过的事,不准人做今天所想做的事。”
  “除了雷士先生想到戏台上打觔斗,别的事倒是可以作的。”这话是那母亲说的,好象间接就劝说了雷士不要太懦怯。
  “秋君小姐以为这话怎么样?”
  女人笑了,咬了一下嘴唇,把话说到另外事情上去,她问她母亲,“那我将来真到美国去学演电影,妈妈说好吗?”
  “有什么不好。愿意做的就去做,就好了。人哪有一成不变的事。”
  雷士先生说,“真是。我以后也就照到老人家所说的生活下去,必定会幸福一点。”
  “是!幸福就是这样得到的。但是为什么又觉得这样那样才幸福,换个生活方式就不幸福……”女人话不说完,又笑了。笑中意思象是,一个人不太固执成见,就会觉得幸福。
  “为什么?”他要说的话只用眼睛去说,他望到女人那充满稚气又极善良的神气。
  女人不听这话,自己轻轻的唱歌,因为这咖啡馆这时所上的一张唱片,就正是她不久要唱的戏,她在避开雷士先生的询问,然而在另一意义上她却仍然上前了。
  …………
  十四、车中
  雷士先生什么话也不说,用手捏着秋君的手,默默的到了光明剧院。
  十五、特别包厢
  陪那母亲坐到那里看秋君做戏,他下场时记不清楚同那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话。
  十六、车上
  仍然捏了秋君的手默默的送这两母女到家,自己才坐那汽车回住处。他准备大后天上杭州换换生活。
  十七、?
  …………
  作于一九二九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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