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雏 黔小景(3)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很显然的,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而且近于自慰的谎话也说得很多了。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还太早了一点,托故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青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闲话。
  到末了,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的闪烁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希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看,才知道原来这人半夜里死了。
  这两个商人到后自然又上路了。他们已经跑到邻近小村子里,把这件事告给了村子里人,且在住宿应给的数目以外,另外加了一点钱。那么老了一个孤人,自然也很应当死掉了,如今恰恰在这一天死去,幸好有个人知道,不然死后到全身爬得是蛆时,还恐怕不会被人发现。乡下人那么打算着,这两个商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理由被人留难了。在路上,他们又还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们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们在路上,在雨后崩坍的土坎旁,新的翻起的土堆上,发现印有巨大的山猫的脚迹,知道白天这地方是人走的路,晚上却是别的东西走的路,望了一会儿,估计了一下那脚迹的大小,过身了。
  在什么树林子里,还会出人意外发现一个希奇的东西,悬在迎面的大树枝桠上,这用绳索兜好的人头,为长久雨水所淋,失去一个人头原来的式样,有时非常象一个女人的头。但任何人看看,因为同时想起这人就是先一时在此地抢劫商人的强盗,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开了。
  路旁有时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样或军人模样,为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死到这里,无人过问,也无人敢去掩埋。依然是默默的看看,又默默的走开了。
  在这条官路上,有时还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么县里的警备队,穿了不很整齐的军服,各把长矛子同发锈的快枪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满脸菜色受伤了的人走着。同时还有些一眼看来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扎成小兜,装着四个或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用桑木扁担挑着,若商人懂得规矩,不必去看那人头,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头颅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这些俘虏的伙伴。有时这些奏凯而还的武士,还牵得有极膘壮的耕牛,挑得有别的家里杂用东西。这些兵士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奉谁的命令,杀了那么多人,从什么聪明人领教学得把人家父兄的头割下后,却留下一个活的来服务?这都象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真实情形谁也不明白,也不必须过问的。
  商人在路上所见的虽多,他们却只应当记下一件事,是到地时怎么样多赚点钱。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们同税局的稽查验票人,在某一种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象就有一种希奇的“友谊”或谅解必须成立。如何达到目的,一个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费思索的。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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