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雏 医生(4)

  我有点着急,且有点奇怪,是我究竟从什么地方进到这峒里来。因为那个石罅绝不能容一个人进出,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别的机关遮掩到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后就爬在地下各处摸去。这峒并不很宽,纵横不会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这峒的面积,且明白了这峒里十分干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栅门了。我很小心的防备到外面小喽罗那一刀,轻轻的去推动那一扇门。这扇门似乎特别坚固,但似乎没有下杠,我并不十分用力已经就把门推开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欢喜。为了防备那一刀,好久好久没有作声。到后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证明了门的那一边实在没有什么埋伏了,才把门推开摸过去。我真是一个傻瓜,原来这是一个绝路!这是峒里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门隔开,专为贮藏粮食的仓库。我脚下全是山薯,手又触着了一个大瓮,我很小心把手伸进瓮里去时,就摸着了许多圆圆的鸡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东西,使我欢喜得喊叫起来。
  我原来摸到一些纸,我想起只要有一根自来火,就可以搓一个纸捻烛照峒中一切了。我真是傻瓜,这样半天才想起自来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烟也不吸,若是早会吸烟,那么身边一定就有救命的东西了。我记起了自来火的用处,可没有方法找寻得到一根自来火。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给我一份的灾难,如何变化,如何收常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这峒中来,那我着急也无益。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象是离得很远,先还以为是耳朵嗡鸣,又过一会,声音象已近了许多,猜想事情快要发生变化了,我心里很镇静,一点不忙,一点不怕,因为我想若是见到什么山大王,我有许多话可以解释,不至于十分吃亏。等了一会,那声音又渐远渐小,显然是对于我的事没有帮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还能够听到声音,却证明我不至于同有人住的村落很远,不至于同人世隔绝。并且我最担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还是被人关到这山峒里饿死。如今无意中发现了仓库,峒中存得有那么多粮食,一时既不至于饿死,那么别的当然不足过虑了。
  我糊糊涂涂又睡了,快要睡去时,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梦,一觉醒来就不同了的。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试炼,或者就是什么朋友的恶作剧。因为我同几个朋友讨论过峨嵋山隐士道者的存在问题,我曾科学的研究了一会仙人在四川一省迷信的来源,证明一个仙人也不会存在,如今或者就是受这些朋友的作弄也不可知。我不知为什么,又感觉到我再也不会错误了。我觉得既然是这种作弄,三天五天也未可知,我着急还是毫无用处,到了时候,他们会来为我开门,或用另外一种离奇的方法放我回去。我那时稍稍有点不快乐的,就是以为他们同我开玩笑也不要紧,可不要因此担搁了医院那方面病人的事情。我担心作弄我的只顾及作弄我,却忘了为我向医院告假,使别人着急很不成事。
  到后我似梦非梦,见到我身边有一个人,拿了一个小灯烛照各处,并且照我的脸。我吓了一跳,便一跃而起,才明白并不是梦。我还是被困留到这个峒里。峒里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他似乎来了很有了些时间,他看到我转身了,才拿了灯过来照看。从那种从容不迫的情形上看来,我就明白他是这里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面前,先是把脸躲在灯光后面,我看不清楚这人是什么像貌,到后却忽然明白了。
  我象忽然发了狂,忘了顾忌,大声的向他说:‘是的,是的,你这个人干吗关我到这儿受罪?我不答应你!’这就是装作傻瓜拉我来的那个男子,不同处,不过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分镇静罢了,他望到我不作声,还是先前望我那种神气。我从那个人的眼睛里,即刻看出了一点秘密,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可不是一个喽罗!山寨上的伙计,我还可以同他讲讲道理,讨论一下赎身的价钱,用一些好话启导他,用一些软话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不管人事的疯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吓不了他,这一来,我可难于自处了。
  他把我找来,说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头脑里,有了一种什么离奇新鲜的计划,我这时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种古怪人的脑里古怪的传说,我会不会为这个人煮吃?会不会为这个人杀死?若果免不了这灾难,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着那灯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还是不明白这个怪人从什么地方忽然而来。借重灯光我看到去我坐处稍远一点,还有一个东西,不知是衣包还是一束被盖,那个怪人见我已经注意到那一边了,忽然一只手象一个铁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声音并不十分凶狠,可是有极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来,随同他走过去,才明白那是一个睡着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里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计,我错认了人,先还以为他是疯子,现在可明白了。
  待到我蹲身到那病人身边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女人,身体似乎很长,乌青的头发,蜡白的脸,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动,正象故事上说的为妖物所迷的什么公主。当我的手触着了那女人的额部时,象中了电一样,即刻就站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死得冰冷的人,不知已经僵了多久,医生早已用不着,用得着的只是扛棺木的人了。那怪人见我忽然站起身了,似乎还并不怎么奇异。我有点生气了,因为人即或再蠢,也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把一个死得冰冷的人勒逼到医生,这不是一个天大玩笑吗?我略显出一点愤慨的神气,带嚷带骂的说:‘不行,不行,这人已经无办法了。你应该早一点,如今可太迟了!’‘怎么啦?’他说,奇怪的是他还很从容。‘她不行吗?你不说过可以用水喷吗?’我心里想这傻瓜,人的死活还没有知道,真是同我开玩笑!我说:‘她死了,你不知道吗?一个死人可以用水喷活,那是神仙的事!我只是个医生,可并不是什么神仙!’他十分冷静的说:‘我知道她是死了的。’我觉得更生气了,因为他那种态度使我觉得今天是受了一个傻东西的骗,真是三十年倒绷孩儿,料想不到,心上非常不快乐。我说:‘你知道她死了,你就应当请扛棺木的来送葬,请道师和尚来念经,为什么把个医生带来?我有什么办法!’“你为我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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