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 五、一个被地图所遗忘的地方(3)

  “乡下人照例不怕老虎,城里人也照例不怕女人。我愿意有一个机会,遇到那顶危险的一个。”
  “是的,老师。假若存心打猎,原应当打那极危险的老虎。”
  “不过她们性情怎么样?”
  “垄上的树木,高低即或一样,各个有不相同的心。”
  “她们对于男子,危险到什么情形,我倒愿意听你说说。”
  “爱你时有娼妓的放荡,不爱你时具命妇的庄严。”
  “这并不危险!爱人时忘了她自己,不爱人时忘了那男子,多么公平和贞洁!”
  “是的,老师,这是公平的。倘若你的话可以适用到这些女孩子方面,同时她们还是贞洁的。但一个男子,一个城里人,照我所知,对于这种个性常常不能同意。”
  “我想为城里人而抗议,因为在爱情方面,城里人也并就不缺少那种尊敬女子自由的习惯。”
  “是的,一面那么尊敬,一面还是不能忍受。照龙朱所说,镇筸女子是那么的:朱华不觉得骄人,白露不能够怜人。意思是有爱情时她不骄傲,没有爱情时她不怜悯。女孩子们对于爱情的观念,容易苦恼到你们年青男子。”
  “总爷,我觉得十分荣幸,能够听到你引用两句如此动人的好诗。其实这种镇筸女子的美德,我以为就值得用诗歌来装饰的。我是一个与诗无缘的人,但我若有能力,我就将作这件事。”
  “是的,老师。把一个镇筸的女孩子聪慧和热情,用一组文字来铺叙,不会十分庸俗难看。镇筸女孩子,用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诗歌装饰她的人格,这似乎也是必需的。作这件事你是并不缺少这种能力的,我却希望你有勇气。不过假若这种诗歌送给城市中先生小姐们去读,结果有什么益处?他们将觉得稀奇,那是一定的,完全没有益处!”
  “总爷,我不同意这个推测。我以为这种诗歌,将帮助他们先生小姐们思索一下,让他们明白他们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尽他们多知道一点。”
  “是的,老师。我先向你告罪,当到你城里人我要说城里人几句坏话。我以为城里人是要礼节不要真实的,要常识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爱情的。城市中的女子仍然是女子,同样还是易于感动富于幻想,那种由于男子命运为命运的家婆观念,或者并不妨碍到对她对这种诗歌的理解。但实在说来,她们只需要一本化装同烹饪的书,这种诗歌并不是她们最需要的。至于男子,大家不是都在革命么?那是更不需要的!并且我同你说,你若和一个广东人描写冰雪,那是一种极费力的说明,他们不相信的。你同城市中人说到我们这里一切,也不能使他们相信。一切经验才能击碎人类的顽固,因为直到此时为止,你就还不十分相信我所说的女人热情有毒的意义,就因为你到如今还不曾经验那种女子。”
  那时节,城里人被那个总爷的几句话,说得稍稍害羞起来了,就只回答着,“是的,我承认你一切的话语。我希望有一种机会,让我发现蕴藏在镇筸地下矿产以前,就能发现蕴藏在镇筸女人胸中的秘密。”
  那总爷说:“是的,老师,一到了这里,自然不会缺少机会。宝石矿许可我们随时发现宝石。你看看,上了那个小坡,前面就可以到一个小小客店里歇歇了,我们或者就可以发现一点东西。”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把马加快了一点,不到一会就上了那个小坡,进抵一个小村庄的街头了。到了客店,下了马,跟到马后的用人,把马牵到街外休息去了。他们于是进了一个客店的堂屋里,接受了一个年老妇人的款待。
  客店里另外还有一个过路的少妇,也在那休息,年纪约二十二三岁,一张黑黑的脸庞,一条圆圆的鼻子,眉眼长长的尾梢向上飞去,穿了一身蓝色布衣,头上包了一块白布。两个人进去时,那妇人正低下头坐在一条板凳上吃米糕。见到了两个新来的客人,从总爷的马认识了这一方之主,所以糕饼还不吃完,站起了身来就想走去。那客店老妇人就说:“天气还早,为什么不稍歇歇?日头还不忙到下山,你忙什么?”
  那妇人听到客店主人说的话,微微的一笑,就又坐下了。
  妇人像貌并不如何美丽,五官都异常端整秀气,看来使人十分舒服。惟神气微带惨怛,好象居丧不久的样子。
  那总爷轻轻的向城里人说:“老师,的确宝石矿是随处可拾宝石的。照镇筸地方的礼仪,凡属远方来客,逢到果树可以随意摘取果子,逢到女人可以随意问讯女人:你不妨问问那个大嫂,有什么忧愁烦扰到她。”
  城里人望到妇人,想了一会,才想出两句极得体的话,问到那个妇人,因什么事情,神气很不高兴。
  按照镇筸地方的规矩,一个女子不能拒绝远方客人善意的殷勤。妇人听到城里人的问候,把头稍稍抬起,轻轻的说:“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说后恐怕客人不明白所说的意思,又把手指着悬挂在门外那个红布口袋,望到客人,带了一点害羞的神气,“这是一个已经离开了世界的人。在那个布口袋里,装得是他的骨灰;在一个妇人的心胸里,装得是他的爱情。”说过后,低下头凄凉的笑着,眼睛却潮湿了。
  总爷就说:“玫瑰要雨水灌溉,爱情要眼泪灌溉。不知为什么事情,年纪轻轻的就会死去?”
  妇人便告着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这男子是一个士兵,在×××无意中被一个人杀死的,死时年龄还不到二十五岁,妇人住在镇筸附近,听到了这事,赶过×××去,因为不能把死尸带回,才把男子烧成灰,装在一个口袋里。话说到末尾,那妇人用一种动人的风度,望到两个男子,把这个叙述结束到下面句子里:“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虹霓极美,可惜他性命不长!”
  说完后,重复把头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妇人,见到这情形,便把两只手互相捏着,走过来了一点,站在他们的中间,劝慰到那个年青妇人:“一切皆属无常:谁见过月亮长圆?谁能要星子永远放光?好花终究会谢,记忆永远不老。”可是那年青妇人,听到那个话,正因为被那种“在一切无常中永远不老”的记忆所苦,觉得十分伤心,就哭过一会儿后,这妇人背了门外那个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门边向妇人所去一方,望了许久,才回过身来,向两个客人轻轻的吁着,还轻轻的念着神巫传说一个歌词上的两句歌:“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离此还远。”
  那个城里人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到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们当天落黑时,还应当赶到总爷那个位置在××山一片嘉树成荫的石头堡寨上,同在一个大木盆里,用滚热的水洗脚,喝何首乌泡成的药酒,用手拉蒸鹅下酒,在那血梼木作成的大床上,拥了薄薄的有干果香味的新棉被睡觉,休养到这一整天的疲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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