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 四、某一个晚上绅士的客厅里(2)

  绅士接到说:“是的,我见过那种杉树,熟习那个名言。
  谁有能力来否认,身在那种大树面前,不感觉到自己的卑小与猥俗?我并不称扬栗树,以为那胜过杉树。我想起的是那栗树上所结的无数带刺圆球。八月九月,明黄的日头,疏疏地泼了一林阳光,在一切沉静里,山头伐树人的歌声,懒散的唱着,调节到他斧斤的次数。就是那种枝叶倔强朴野的栗树,带刺的球体自动继续爆炸,半圆形的硬壳果实,乌金色的光泽,落地时微小的声音,这是一种圣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创造一切,伐树人的歌声,即在赞美这自然意义中,长久不歇。这境界二十年来没有被时间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就记到这个,多明朗的一个印象!”
  “时间使树木长大,江河更改,天地变色,少壮如狮子的人为尘为土,这个我们不能不承认。不过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极易消失的,在我们记忆上,却永远年青。譬如一个女人,不尽只能在钟情于她的男子心中永远年青,且留到诗人的诗歌上面以后,这女人在一组文字上,也永远有青春的光辉,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绅士听到这个议论,因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个问题,似乎稍稍受了一点寒气,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个斑白的端整的头摇动不已,带点抗议性质说道:“这是一件事实,我的朋友。只是这一句话不是你年青人说的。这是为老年而有所钟情的人一个说明。你是一个年青人,你不适宜于说这句话。”
  年青人承认了这一点,显露出谦虚和坦白微笑,解释到这句话的来源。“这是从一本书上记下的。这话或者我将来还有用处,等到将来看去。至于现在,假若这句话适用于事实,我想象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点事情,行将同我说到。”
  绅士瞥望到天花板,好象找寻一种帮助,“可惜得很,当我年青一点儿的时节,天并不吝惜给我一些机会,安置我到一种神奇故事里去。不过郭景纯那一枝生花妙笔,并没有借给过我,诗人的才气于我无分。一些不可忘却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么一个敝旧的躯壳里,再过不久,这敝旧躯壳,便又将埋葬到黄土里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从老友口中听到这个故事,这故事行将同样的纯洁的保留到这一个年青一点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种光辉。”
  “我愿意把它安置到一个年青人心上去,我愿意作这件事。而且没有比你更适当的一个人,使我极方便的说到这件事。不过杉树的叶子因对生而显得完美,我担心我的言语,不能如一首有韵的诗那么整齐。”
  “对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树还美。松树的叶子,生来就十分紊乱,缺少秩序。”
  “这松树老了,已经为岁月人事把心蚀空了。”
  “为了位置一个与日俱增的经验,长江大河也正在让流水淘蚀。这是一种自然的规律。”
  “可是一切改变皆使人不欢,秋天来时草木也十分忧郁。”
  “假若草木能有知觉,它在希望或追忆里,为未来或过去那个春天,它应当是快乐的。”
  绅士对于这个对白发生了一种思索的兴味,他愿意接续到这一点问题上,思想徘徊逍遥。他承认了年青人的议论,同时又有所否认。他说:“是的,草木应当快乐,因为它有第二个春天可以等待。这一方面我们可仍然看出了人类的悲惨处,因为人类并没有未来。一个年青人在爱情中常常悬想到未来,便极胡涂的打发了现在。到了老年,明白未来永远不会来到了,想象的营养,便只好从过去那个仓库里支取他的储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储蓄却不能希望明天的一个人。”
  年青人在这个储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个意见。“一个有面粉同金块储蓄的人,永远不至于为生活艰难所困;一个不缺少人生经验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给他一种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从你的言语上,老年人应当得一种知足的慰藉。不过应当有一个转语,找回我们那个原来的问题。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还有一点意见。就是草木既有过去,也有未来,同时还大都明白现在。阳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满意现在,而尽量享受现在。我们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所要谈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们度过这一个当前。我明天是什么呢?我问你。”
  “我的老友,这是一个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后他老朋友的询问,同时记起了东方哲人胡大圣,曾经以一种最东方的感情,对这休息所发的一番明论,便复述出来。“若果一个人在今天还能用他的记忆,思索到他的青春,这人的青春,便于这个人身上依然存在,没有消失。我的老友,这个格言值得我们深思。我请你相信,在我眼睛里,你的雄辩,已证明了你的少壮,你的叙述,也行将把你青春恢复转来。万里的长江,当每次春水发后,那古旧的河床,洋洋洒洒挟巨流而东下时,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让一道回忆的河流经过你那还不衰弱的心上,在这温柔的灯光下,我还可以有那种荣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风仪。”
  老绅士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又是一个凤子”。年青人听到,脸色全变了。年青人显得十分激动,一点回忆激动了他的血流,却谨慎的节制到自己的冒失。因为从老绅士神色上看来,这一句话原不是为他而说,与年青人无关系的。
  但年青人却从这句话上,把去年十月来那个黄昏中人,认清楚就是对面的一个了。
  那种新的发现,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来了,他将手无目的伸出了一会儿又缩回来,“我有点冒昧,想将一个隐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询问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里,一个体面的黄昏中,大海为落日所焚烧后,天边残余了一线微紫,在那个海边沙滩上,我曾经于无意中听到一个年高有德的人,对黄昏作过了一段描绘,对人生阐发了一种哲理。同时还有一个女人,倘若我的记忆力并不十分坏,这人的名字,应是凤子。……”老绅士听到这个话时,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着,带一点儿惊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语的说:“啊,有一个凤子,那应当是一件真实的事情了。”接着稍稍沉静了一点,若果年青人过细注意一下,还可以看到绅士是为了这个询问,把要说的话给紊乱了的。那时绅士带一点长者的神气轻轻的说:“……你用不着骗我,这女人你一定觉得很美。”说了望到年青人,又说:“你坐过来一点,我将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们从另一个题目上说去,慢慢的会说到栗子,说到凤子,结束到你所不忘记的那个黄昏里。我们慢慢儿来说,让这一道行将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这老绅士把话说到这里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电铃,顷刻之间,那个沉默的仆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门边了。绅士吩咐他说:“把那一篓柑子拿来,取一瓶樱桃甜酒,另外煮一点极浓的咖啡……”“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将流一个整夜,”年青人想到这一点,看着绅士,正斜斜的躺到沙发一边去,脸儿红红的,蒸发了一种青春的热力。两人在暂时的沉默中,互相交换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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