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文集 南极(6)

  姐儿的东西好象三角田——
  哜咯龙冻呛……
  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
  胡子两边分……
  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喝的楞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象猴子屁股,可又瘦得象鬼,有气没力地哼着浪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象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忘了,乐咱们的!
  天渐渐儿地又热了,娘儿们的衣服一天薄似一天,胳臂腿全露出来哩;冰淇淋铺子越来越多,嚷老虎黄西瓜的也来了。苦了咱们拉车的,也乐了咱们拉车的。坐车的多了,一天能多拉一元多钱——有钱的不拿一元钱当一回事儿,咱们可得拿命去换,得跑死人哪!老头儿没底气,跑着的时候儿还不怎么,跑到了,乍一放,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完啦。狗儿也只有躺在胡同里喘气的份儿,咱们还拉着车跑,坐车的还嚷大热毒日头里,不快点儿拉。柏油路全化了,践上去一脚一个印就象践在滚油上面,直疼到心里边儿——你说呀,咱们就象在热锅子里爬的蟹呢!有一次我拉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从江湾路往外滩花园跑。才跑到持志大学那儿,咱已跑得一嘴的粘涎子,心口上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点往外裂。脑袋上盖着块湿毛巾,里边儿还哄哄的不知在闹什么新鲜玩意儿,太阳直烘在背上,烤火似的,汗珠子就象雨点儿似的直冒,从脑门往下挂,盖住了眉毛,流进了嘴犄角儿,全身象浸在盐水里边儿。我是硬汉子;我一声不言语,咬紧牙拼条命拉。八毛钱哪!今天不用再拉了。坐车的那小子真他妈的大爷气,我知道他赶着往公园里去管没正经的干,他在车上一个劲儿顿着足催,我先不理他。往后他索性说:“再不快拉,大爷不给钱!”成!老子瞧你的!不给?老子不揍你这囚攮的?我把车杠子往地下猛的一扔,往旁一逃,躲开了,他往前一扑,从车里掀出来,跌多远,那小子跳起身来——你猜他怎么着?他先瞧衣服!
  “老子不拉了,给钱!”我先说。
  他一瞪眼——这小子多机灵,他四周一望半个巡警也没,只有几个穿短褂儿的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那神儿可不对眼儿,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打闷棍的,说道:“跌了大爷还要钱?”回身就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赶上去一把扯住他,他没法儿,恶狠狠的瞪着我从裤兜儿里掏出钱来往地上一扔,我才放他走了。那天我真高兴,象封了大元帅,一肚皮的气也没了,摔那小子一交,哈哈!
  我回到家里,洗了澡,就手儿把衣服也洗净搓干了,搁在窗外。张老婆儿又进来了,我知道她管累赘,逃了出来。张老头儿正坐在河沿子那儿吹嘴,我捡一块小石子往他秃脑袋上扔。他呀了一声儿回过头来一瞧是我,就笑开啦。笑得多得味儿! “扔大叔的脑袋,淘气!孩子,这一石子倒打得有准儿!”
  “我的一手儿枪打得还要有准儿呢!他妈的,多咱找几个有钱的娘儿们当靶子。”
  “好小子,你是说当那个靶子,还是说当这个靶子?哈哈!”这老家伙又喝的楞子眼了。“你这小子当保镖的倒合适。”
  “你大叔提拔我才行哪。要不然,我就老把你这脑袋当靶子。”
  他一听叫他大叔,就是一盅。“成!你大叔给你荐个生意比打死个人还不费力呢!多咱我荐你到刘公馆去当保镖的——啊,想起来了,刘公馆那个五姨太太顶爱结实的小伙子……”他又吹开了。
  那天真热!要住在屋子里边儿,人就算是蒸笼里边儿的饽饽哩,河沿子那儿有风吹着凉快。张老头儿吃了饭再谈一回儿才走,我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去,抽着烟坐在铁栏栅上面说闲话儿。坐到十二点多,风吹着脊梁盖儿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索性躺在水门汀上睡了。我正睡得香甜,朦朦糊糊的象到了家,妈在哭,抽抽噎噎怪伤心的。哭声越来越清楚,咚的一声,我一睁眼,大月亮正和高烟囱贴了个好烧饼,一个巡警站在桥下打盹儿,原来做了个梦。他妈的半夜三更鬼哭!脑袋一沉,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杀人,可没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那儿还象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平了,胳膊象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胀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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