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文集 第二恋(3)

  “不!”她把玫瑰拔下来,给我插在衣襟上,攀着我的衣襟,看着我的脸道: “这样,真的比哥哥还漂亮了。”婉娈地笑起来,在她的笑上,我看到一颗第一次为男子而跳跃的少女的心脏。
  我的眼皮古怪地跳动着;我咬着嘴唇说:
  “玛莉,我希望时常能碰见你。”
  “我也这样想呵。”
  “好孩子!”我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把她挂在手臂上向外面走去。
  回到宿舍后,我把那朵玫瑰包在她替我扎伤口的那条手帕里边,收藏了起来: ——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珍惜一个少女的温存的心了。
  玛莉是宗濂君的姑表妹,又是他的未婚妻的最密切的朋友,正像我和宗濂君一样。她的父亲是香港百万翁,而她是他的最钟爱的独生女。她还是刚开始踏进有男子的社会,而她看见的第一个男子很幸运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我。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从这一次以后,便时常到她家里去玩,有时和宗濂君,宗濂君的未婚妻一同地,有时是独自地。她的父亲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他时常陪着我们在客室里说笑,一面便打起瞌睡来。我时常买一些糖,一些玩具,一些小魔术,编一些无稽的故事来骗取她的笑,她总是坐在钢琴前面奏着《ROSE MARIE》,并且告诉我菲摩怎样对着他的恋人的窗唱这支怀念的歌。
  每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不是消磨在半岛酒店便消磨在海面上。我们划着游艇,划到一块大岩下没有风浪的地方,在那棵横生着的大杉树底下泊下来。她躺在船板上絮絮地和我谈着些孩气的话,望着在杉树那边慢慢地升起在海面的新月。谈话的线索断了的时候,菲摩的哀歌使会从她的唇问屑屑地漏了出来,和将晚的凉风似地在我们中间轻轻地吹动着。
  望着从天边浮起来的,紫色的薄雾,和在雾里飞着的海鸥的孤单的影子,我痛苦地沉默着。我不知道这位无邪的少女知不知道我的生命的秘密。她是那样年轻而又那样年老,她像什么都明白而又什么都不明白。对着一位并没有真诚地爱恋着的小姐,我会老练地说:“请看一看我的眼吧,它会告诉你我在想着什么,”可是在她前面,我却成为这样柔弱而没有决断的傻子。
  “在你八十岁的时候,会不会再记起我来呢?”有一天,也是在那块大岩石下,正在谈着早一天看的《七重天》里边瞎了眼的却理斯·法雷在人丛中找寻珍妮·盖诺的一个镜头,她忽然无端地说起这样的话来。
  那时她正躺在船板上望着天,我不能看见在她脸上飘过的感情的气流。她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一点感伤的气氛,像是随便他说出来的话,可是这句随便的话却差一点使我掉下眼泪来。忘记了她么?不会的!就是躺在坟墓里边,尸体已经腐烂了的时候,也会独自地忆念着玛莉的吧。
  “我将站在卧室的窗口,向着香港这边的天空唱着《ROSE MARIE》,并且为你祈祷着,像菲摩一样。”
  她忽然竖起身子来,要说什么话似地看着我。她的嘴唇抖动着,她的眸子潮湿着。可是,几秒钟后,她又躺了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吗,玛莉?
  在那边,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菲摩的哀歌又轻风似地在夜色里边荡漾起来了。
  如果那时她肯——不,如果那时我能勇敢一点,我肯说一个字,只要一个字,世界便会和现在的完全不同了吧。可是我却始终没有说那个字,我不知道时间那样缓缓地流了过去是不会再回来的,我不知道许多好像是很平庸的东西也会变成珍贵的记忆的。
  两年终于悄悄地溜了过去,我只是受伤地坐在宿舍里听着年华的跫音从我身边落叶似地,悉悉地走了过去,而玛莉也一点点的生长起来,灿烂而芬芳得像五月的橙花。第二年的下半年,我的在上海做汇兑商的父亲在商业上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我便越加懦弱起来。玛莉是百万翁的独生女,我还能说些什么话呢?我是一个渺小的人,怎么敢在人们前面说出我的奢侈的欲望呵。在玛莉的面前我抑郁着,可是当玛莉看着我时,我只得傻子似地笑起来。我知道我必须先使自己成为一个可尊敬的人,在港大写完了毕业论文,便抱着这样的决心回到上海来了。
  在上海我帮着父亲做一点事,一面还创办了一家热水瓶厂。我勤苦地,不知疲劳地工作着。为什么呢,为了玛莉,为了我的奢侈的欲望。我在银行里的存款一天天的增加起来,可是就在我的存款加到五万元的两年以后,有一天早上,在父亲的事务所里,我忽然接到了一只华丽的信封,里边是一张玛莉跟一位叫做谭壁的男子结婚的喜柬,还有一封信,说了些欢迎我到香港去玩的话。我的心脏停止了跳跃,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