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文集 PIERROT

  ——寄呈望舒(1)
  (录自梁译樊乐希水仙辞句)
  一
  笼罩着薄雾的秋巷。
  在那路灯的,潮润的,朦胧的光幕底下,迈着午夜那么沉静的步趾,悄悄地来了潘鹤龄先生,戴着深灰色的毡帽,在肋下挟了本精装的阿佐林文粹,低低地吹着:
  “Traumer”——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
  陶醉在自己的口笛里边,半闭着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潘鹤龄先生,拖着瘦长的影子,萧索地走着,望着街树上的死叶,一个梦游者似的。
  从一些给葡萄藤遮蔽了的窗里,滤过了绛纱的窗帏,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灯火。不知哪一间屋子里的钢琴上在流转着Minuet in G;这中古味的舞曲的寂寥地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似的旋律着这凄清的小巷。
  凄清的季节!
  凄清的,凄清的小巷啊!
  潘鹤龄先生站住了,望着巷尾一百二十号二楼的窗,在那里有他的琉璃子,发香里簪着辽远的愁思和辽远的恋情的琉璃子。和寂寥的琴声,一同地,他的心房的瓣一片片地掉下来,掉到地上,轻灵地。他觉得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是琉璃子的。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擒色的脸,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她的眼是永远茫然地望着远方的,那有素朴的木屋,灿烂的樱花和温煦的阳光的远方的,那么朦胧地,朦胧到叫人流泪地,可是当她倚在他肩头的时候,便有了蔚蓝的,温存的眼珠子……
  ……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那日本风的纸灯笼旁边,那玲珑的松柏盆景旁边,那白木制的纸屏风旁边。
  “要到明年樱花开遍了东京的时候才能回来啊!”
  “请在衣襟上簪着一个异国人的思恋吧!”
  把领带上的那支缀着珠子的别针给了她,便默默地坐着。
  ——插曲——
  明天会有大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插曲——
  走的时候,看到她萧条的行装,叉把钱袋给了她,黯然地望着她的,林擒色的脸。
  把绢制的蝴蝶夫人放到他衣袋里:
  “为她祝福吧!”那么叹息了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
  在她的唇上说着:“明年燕子筑巢的时候再不回来,我会到银座来做一个流浪者的,为了你;因为蝴蝶夫人似的哀怨着命运的不是你,倒是我啊!”
  她的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
  “沙扬娜拉!”
  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也是潘鹤龄先生的……
  是的,这些寒冷和这些忧郁正是潘鹤龄先生的。
  “沙扬娜拉!”
  (“琉璃子啊!”)
  他叹息了一下,在自己脚下捡起了掉到地上的心房的瓣,把中古味的舞曲,Mi nuet in G,扔在后边儿,往前面走去,悄悄地,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地,隐没到笼罩着薄雾的秋巷的那边。
  二
  街。
  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滑的三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轮里边展开了都市的风土画:植立在暗角里的卖淫女,在街心用鼠眼注视着每一个着窄袍的青年的,性欲错乱狂的,棕榈树似的印度巡槽,迟紧了嗓子模仿着少女的声音唱《十八摸》的,披散着一头白发的老丐;有着铜色的肌肤的人力车夫;刺猬似的缩在街角等行人们嘴上的烟蒂儿,褴褛的烟鬼;猫头鹰似的站在店铺的橱窗前,歪戴着小帽的夜度兜销员,摆着史太林那么沉毅的脸色,用希特勒演说时那么决死的神情向绅士们强求着的罗宋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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