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短篇小说 蓝田的忏悔录(3)

  记得当初我初到北京的时候,我在某大学里读书,一般如疯狂的青年用尽他们诱惑和轻蔑的手段来坑陷我,而他们一方面又是特别的冠冕堂皇,他们称赞我是奋斗的勇将,是有志气的女子,甚至谀我是女界的明灯。可怜缺少经验的我,惊弓之余的我,得了这意外的称许和慰藉,怎由得不赤裸裸的将心魂贡献于他们之前,充作他们尽量的捉弄品。
  何仁、王义最是狡猾而残忍的两个少年。……我整个的心摧碎于他们的手里。
  唉!无所不知的上帝,——我当然不敢瞒你,并且是不能瞒你,当我逃避家庭专制,而求光明前途的时候,我不但是为我个人谋幸福,并且为同病的女同胞作先锋。当时的气概,是不容瞒无所不知的上帝,我自觉得可以贯云穿霄。然而我被他们同情的诱惑,恐怕也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子,必不可免的危险!
  记得那时候我也正患着肝气病,可是没有现在这样潦倒落寞。疯狂似的何仁、王义虽是现在他们尽量的显露了狡猾的面目,然而那时候,却是意气充溢。他们说:“我们应当尽我们的能力,帮助有志无力的妇女,况且她又正在病中。”自然啦,我现在才觉悟,我那时还充当某报的通信员,每月有三四十块钱的进款,——才能免如今日的凄凉。……不过这已等于贼去关门,现在觉悟已经晚了。
  金钱和虚荣本来最足以使得青年倾倒。那时节的蓝田,虽然病了,甚至病了两个月,而无时无刻没有人来问候,有的送食品,有的送鲜花。尤其何仁、王义对我殷勤,他们两人每夜轮流着服侍我,那时真使我感谢和伤心。我想落寞的我,在这无情的人类中,相与周旋,实在容易被人欺侮,难得这两个青年——尤其是何仁——我和他更有一层同病相怜之感——他的身世也是飘零的,他和我一样在冷酷的继母手下讨生活——自然我和他更容易联络了。后来我病好了,他——何仁托芝姐来表示他的诚意,我们不久便在公园里定婚了。这不是很美满的结合吗?——然而现在想来正是春蚕作茧自缚,自取之咎又复谁怨!唉!我这时心痛手颤,我后悔,我有什么法子自禁我的眼泪!……
  八月十九日
  每逢一番刺激,便数日僵然若死。我的病时好时坏,芝姐虽然屡次劝慰警戒我,——唉,这世界上唯有她肯给我生路,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那一句:“蓝田,保重你的健康,还有最后的奋斗。你不应当过于自弃!”这的确是一剂兴奋药,使绝望的我仿佛前途不尽是无望!
  昨天天气十分晴朗,我的病躯似乎减轻许多。下午芝姐来时,我已经能起来斜倚在藤椅上。芝姐十分欣慰的说:“自从你一病,我还不曾到过公园,难得你今天能起来,我们同到公园去疏散疏散,或者有益你的病躯呢。”我难却她的美意,且静极思动,也想出去换一换环境,于是芝姐殷勤替我梳着头。后来我对着镜子洗脸,又不免为了憔悴的病容自惊自悲,由不得流下泪来。芝姐立刻将镜子夺过去,替我拭着泪痕。不久我们就到了柏林挹翠,百鸟婉啭的公园中了。那一天确是好气候,秋风松爽的吹在身上,头脑立时开展了,陡觉四境都含着生意。
  虽然没有繁花如锦,而树影婆娑,更感到幽趣横生。但是忽然一阵笑语声——刺耳的笑语声又使我的心魂震悸了,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何仁和他的新婚夫人相依相偎的过来。我仿佛不必等脑中枢的命令,我两脚已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我匆匆的走了。芝姐莫明其妙的追上来,自然那种灰败的面色使她失惊,当然她再一回顾时,——何仁已经走得较近,她便一切了然了。她轻轻的叹了一声道:“唉,真是何苦来!”我不免咀嚼她所说的这几个字,不觉忏悔这真真是何苦来。
  自然啦,何仁的新夫人十分的丰韵,这是天厚于她,我不敢怨她。然而何仁未免欺得我好苦。
  当我们定婚不久,我就发现他另有所恋。我因对他说:“我们的结合,是以彼此人格为担保的,但是我也自知外表上或者与你不合适,不过我们数年相处,我总以你为我的弟弟相待……若果永久继续姐弟的关系也何尝不可……你可推诚对我说。”当初他觉得我有疑惑他的意思,不知他是内愧,还是唯一用的是手段,他竟至哭着对我发誓,自然啦——在现在我觉悟了,无论什么样的傻子在还有求于人的时候,绝不愿意就此放手,而当时我自然被他的眼泪蒙住了。直到他们宣示结婚的头两天,他还住在我家里。唉!这是怎样的罪恶……使我一落深渊,终至不克翻身!
  本来男子们可以不讲贞操的,同时也可以狡兔三窟式的讲恋爱。这是社会上予他们的特权,他们乐得东食西宿。然而我若不是因爱情同时不能容第三者的信念,我也不至于逃婚——甚至于受旧社会的排斥,——然而自何仁欺弄了我,不谅人的人类有几个有真曲直的,于是我便成了新旧所不容的堕落人了。唉!血肉之躯怎堪屡受摧残,我正是暴雨后的嫩苗,只要小小的暴风,便支持不住,自那天起我的病又增重了!
  在我身心交困的情形下,若不是耻为怯弱的人,应当早已自杀了。我有时也怀疑,偌大个世界怎么就没有我翻身的余地。然而现在,实际上除了一个抱有上帝爱同胞心的芝姐外,似乎无人不是在窃窃的私议着我的污点,有几个简直当面给我以难堪!我固然是有堕落的嫌疑;然而人类但凡肯存一分的原谅心,容我稍稍的回旋,我不敢奢心求人的援助,只求人不要过猛烈的破坏,我已是感恩不尽了。唉!有什么可说,我并连此最小限度的要求,也没有人肯轻抬他或她压抑的手,使我闯过这一关呵!
  九月十日
  唉!大限将临了,在这昏愦的十数日中,我不知道人们对我是怎样的批评,——不过我总想倘若我果然从此与世长辞了,也许那时候可以得到些人们对我不需要的同情,然而这已是不需要的呵!我何必管它呢!只是有一件事,使我略可自慰的,就是适才何仁的夫人来看我,她握着我的手说道:“姐姐,我和你虽只是两面之交,然而,我今天来看你,却抱着极深切的同情。何仁与你的交情是我最近才知道是远过于我的,——然而在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并没对我说,终至姐姐颠顿如此!姐姐,我不知将对你说什么,……只有一句话,我知道是足以使你相信的,……唉!姐姐,我们同作了牺牲品了呵!况且我更不如姐姐,男子的心是如此的不可靠!在我们没有结婚以前,他一面欺骗姐姐,同时他也欺骗我,那时我若果知道他与姐姐的关系,我的头可断,必不甘心受他的愚弄,终至作他的牺牲品……
  现在我觉悟了。爱情真是混世的魔王,不知多多少少的男女作了它的牺牲品,所以我今冒昧来见姐姐,一方面求你容我忏悔——因我的孟浪害了姐姐而且自害,一方面忏悔误信不纯正的爱情,作了兽欲的牺牲……”唉,她的心泉之狷流,足洗清我灵魂的污垢。我固然永远的诅咒人类,然而因为她的至诚,我立刻为世界上的妇女原谅,且为她们痛哭。因为不被男子玩视和侮辱的女性,至今还不曾有过。我倘若能战胜病魔,我现在又有了一个新希望,可惜这希望太微弱了,我如果能与世界全女性握手,使妇女们开个新纪元,那么我忏悔以前的,同时我将要奋斗未来的。
  呵!死灰虽然已有复燃之望,然而谁肯为我努力吹嘘,使它果然复燃呢!我的心潮澎湃了!我的灵海沸腾了!然而不可知的天命,和不能预料的社会到底如何?谁能真确的告诉我,结果,适才的兴奋等于一朵虚幻的镜花!等于一个泡影的水月哟!……
  《蓝田的忏悔录》至此而止,后面另有一页是芝姐的按语:
  自从蓝田一病,只有我一个人和她日夜相守。她的愁心悲颜,使我几次为她落泪。当她将她的《忏悔录》交给我的时候,病象已很危险,不过医生说她的病,可以说大部分是在精神上,不过因精神而影响身体,若果不谋开展心胸,那么希望身体的恢复健康,也不可能。唉!肖圃!作人真是不容易。社会譬如是天罗地网,到处埋着可以倾陷的危机,不幸一旦失足,使百劫不可翻身了!蓝田的末路,我不敢深想,她自己是料定她这病不会好,所以才把这《忏悔录》交给我,……人类是特别的残酷,恐怕蓝田真是没有病好的希望呢!肖圃!天下不止一个蓝田……我辈都不能不存戒心。唉!黯淡毁灭,正是现在的世界哟!
  灭,正是现在的世界哟!
  唉!虎吼的山风,更加凄厉,幽寂的深夜,使我毛发皆竦,万感悲集,又要拼将一夜不睡了!为什么世间只有恶消息频频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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