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杂答某报(节录)(2)

  中国则勤动所获,能自有之,以俭辅勤,积数年便可致中产。故贮蓄之美风,在泰西则学者广为论著以发明,政府多设机关以劝厉,而其效卒不大;观中国人人能之,若天性然,亦其制度有以致之也。勤俭贮蓄之人愈多,则中产之家亦愈多,此又因果所必至也。
  凡此皆所以说明我国现在经济社会之组织,与欧洲工业革命前之经济社会组织,有绝异之点。而我本来无极贫极富之两阶级存,其理由皆坐是也。虽然,我国今后不能不采用机器以从事生产,势使然也。既采用机器以从事生产,则必须结合大资本,而小资本必被侵蚀,而经济社会组织不得不缘此而一变,又势使然也。然则欧人工业革命所生之恶结果(即酿出今日社会革命之恶因),我其可以免乎?曰:虽不能尽免,而决不至如彼其甚也。盖欧人今日之社会革命论,全由现今经济社会组织不完善而来,而欧人现今经济社会组织之不完善,又由工业革命前之经济社会组织不完善而来。我国现今经济社会之组织,虽未可云完善,然以比诸工业革命前之欧洲,则固优于彼。故今后生产问题,虽有进化,而分配问题,乃可循此进化之轨以行,而两度之革命,殆皆可以不起也。
  (欧人前此之工业革命,可谓之生产的革命;今后之社会革命,可谓之分配的革命。)请言其理:夫生产之方法变,非大资本则不能博赢,而大资本必非独力所能任也,于是乎股份公司(株式会社)起。此欧人经过之陈迹,而我国将来亦不能不敩之者也。然欧人之招股而创此等公司也,其应募而为股东者,则旧日少数之豪族也;中国今日招股而创此等公司也,其应募而为股东者,则现在多数之中产家也。此其发脚点之差异,而将来分配之均不均,其几即兆于是也。夫欧人岂必其乐以股东之权利尽让诸豪族,使如伊里所言,合工人以组织一协立制造会社者,岂其无一人能见及此,而无如其前此社会之组织,本已分贫富二途,贫者虽相结合,然犹以千百之僬侥国人与一二之龙伯国人抗,蔑有济矣。故昔日之富者,因工业革命而愈富;昔日之贫者,因工业革命而愈贫。(虽间有工业革命后由贫而富、由富而贫者,然例外也。)何也?非大资本不能获奇赢,而公司则大资本所在也。有股份于公司者则日以富。无股份于公司者则日以贫,公司股份为少数人所占,则多数人遂不得不食贫以终古也。而中国情形则有异于是。试以最近之事实证之。粤汉铁路招股二千万,今已满额,而其最大股东不过占二十五万乃至三十万耳,其数又不过一二人,其占十股以下者乃最大多数(每股五元)。盖公司全股四百万份,而其为股东者百余万人。此我国前此经济社会分配均善之表征,亦即我国将来经济社会分配均善之联兆也。诚使得贤才以任之,复有完密之法律以维持之,杜绝当事之舞弊,防制野心家之投机,则公司愈发达,获利愈丰,而股东所受者亦愈多。股东之人数既繁,大股少而小股多,则分配不期均而自均。将来风气大开,人人知非资本结合不足以获利,举国中产以下之家,悉举其所贮蓄以投于公司;生产方法,大变而进于前; 分配方法仍可以率循而无大轶于旧,则我国经济界之前途,真可以安辔循轨,为发达的进化的,而非为革命的矣。夫今者欧美人见贫富阶级悬绝之莫救也,以是有倡为以公司代工人贮蓄,将其庸钱之一部分代贮焉,积以为公司之股本,他日公司获利,彼得分沾,则劳动者兼为资本家,而鸿沟或可以渐图消灭。然在积重难返之欧美,此等补苴,不能为效也。而我国则此事出于天然,不劳人力。盖工业革新以后,而受庸钱之人,半皆兼有资本家之资格,此殆可以今日之现象而测知之者也。(其不能举一切劳动者而悉有某公司之股份,此无待言。然举国无一贫人,则虽行极端社会主义之后,犹将难之。
  但使不贫者居大多数,即经济社会绝好之现象矣。)此无他故焉,现今之经济社会组织,其于分配一方面,已比较的完善,而远非泰西旧社会所及。由现今社会以孕育将来社会,其危险之程度自不大故也。而无识者妄引欧人经过之恶现象以相怵,是乃谓杞人之忧也。
  然又非徒恃现在经济社会组织之差完善而遂以自安也。彼欧人所以致今日之恶现象者,其一固由彼旧社会所孕育,其二亦由彼政府误用学理放任而助长之。今我既具此天然之美质,复鉴彼百余年来之流弊,熟察其受病之源,博征其救治之法,采其可用者先事而施焉(其条理详下方),则亦可以消患于未然,而复辙之轨,吾知免矣。所谓不必行社会革命者,此也。
  所谓中国不可行社会革命者何也?社会革命论,以分配之趋均为期,质言之,则抑资本家之专横,谋劳动者之利益也。此在欧美,诚医群之圣药,而施诸今日之中国,恐利不足以偿其病也。吾以为策中国今日经济界之前途,当以奖励资本家为第一义,而以保护劳动者为第二义。请言其理:夫今日东西列强,所以以支那问题为全世界第一大问题者何也? 凡以国际的经济竞争之所攸决云尔。经济学公例,租与庸厚则其赢薄,租与庸薄则其赢厚。(土地所得曰租,劳力所得曰庸,资本所得曰赢。此严译《原富》所命名也。
  日人译之曰地代,曰劳银,曰利润。)故拥资本者常以懋迁于租庸两薄之地为利,不得则亦求其一薄者。欧人自工业革命以来,日以过富为患,母财岁进,而业场不增。其在欧土,土地之租与劳力之庸,皆日涨日甚,资本家不能用之求赢,乃一转而趋于美洲、澳洲诸部新地。此新地者,其土地率未经利用,租可以薄,而人口甚希,庸不能轻,于是招募华工以充之,则租庸两薄而赢倍蓗矣。乃不数十年,而美澳诸地昔为旧陆尾闾者,今其自身且以资本过剩为患。一方面堵截旧陆之资本,使不得侵入新陆以求赢,而旧陆之资本家病;一方面其自身过剩之资本,不能求赢于本土,而新陆之资本家亦病。日本以后起锐进,十年之间,资本八九倍于其前,国中租庸,日涨月腾。而日本之资本家亦病,于是相与旁皇却顾,临睨全球。现今租庸两薄之地,无如中国,故挟资本以求赢,其最良之市场亦莫如中国。世界各国,咸以支那问题为唯一之大问题者,皆此之由。我国民于斯时也,苟能结合资本,假泰西文明利器(机器),利用我固有之薄租薄庸以求赢,则国富可以骤进,十年以往,天下莫御矣。而不然者,以现在资本之微微不振,星星不团,不能从事于大事业,而东西各国,为经济公例所驱迫,挟其过剩之资本以临我,如洪水之滔天,如猛兽之出柙,其将何以御之?夫空言之不能敌实事也久矣,两年以来,利权回收之论,洋溢于国中,争路争矿,言多于鲫,然曾未见一路之能自筑,一矿之能自开。而日人南满洲铁道会社,已以百兆之雄资,伏东省而阘其脑,而各处枝路,尚往往假资于外人,而各国制造品之滔滔汩汩以输入,尽夺吾民之旧业者,又庸耳俗目所未尝察也。夫自生产方法革新以后,惟资本家为能食文明之利,而非资本家则反蒙文明之害,此当世侈谈民生主义者所能知也。曾亦思自今以往,我中国若无大资本家出现,则将有他国之大资本家入而代之,而彼大资本家既占势力以后,则凡无资本者或有资本而不大者,只能宛转瘐死于其脚下,而永无复苏生之一日。彼欧美今日之劳动者,其欲见天日,犹如此其艰也,但使他国资本势力充满于我国中之时,即我四万万同胞为马牛以终古之日。其时,举国中谁复为贫,谁复为富,惟有于中国经济界分两大阶级焉:一曰食文明之利者,其人为外国人;一曰蒙文明之害者,其人为中国人而已。于彼时也,则真不可不合全国以倡社会革命矣。虽然,晚矣,无及矣,此非吾故为危言以悚听也!夫宁不见今日全国经济界稍带活气者,惟有洋场,而洋场之中国人,则皆馂外商之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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