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痛定罪言(1)

  二 中国人究竟犹有爱国心否耶?中国人究竟犹有统治自国之能力否耶?吾悍然骤发此奇问,吾知国人必将群起而唾吾面。但据今日之现象,固末由禁我使勿怀疑。吾亦信此二事者,断非我国人良知良能中之所本无,而在今日实已窒塞摧残,几无复萌蘖可以为滋长之地。吾每念此,盖不寒而栗也。
  以云乎爱国心耶,“爱国”二字,十年以来,朝野上下,并相习以为口头禅。事无公私,皆曰为国家起见;人无贤不肖,皆曰以国家为前提。实则当国家利害与私人利害稍不相容之时,则国更何有者! 夫敌国外患之乘,最足以促国家观念之发达,此有生之恒情也。我国频年以来,受创宁得复云不巨,负痛宁得复云不深,使爱国之本能犹未尽沦,则经此百罹,法当篷勃踔厉而末由自制,然而其日斫丧、日萎缩乃反若是。稍见远者,共知人民与国家休戚漠不相关,则国必终于无幸,日日谋所以振起而联属之。乃至政府之文告、号令,亦且袭报馆之套调,学演说家之口吻,慷慨激昂,以爱之义责诸有众。然而人民之听受者则何如?其无血性、无意识者,马耳东风,过而不留,听犹勿听也;其稍有血性、稍有意识者,一反唇以相诘,而持说者必将无以自完。吾以此见窘于人者屡矣。吾劝客以爱国,客曰:吾子之言爱国,岂不以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宜勿使他国剪灭而统治之耶?余曰:然。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复有参政权,而一切政治,非复吾国民所能过问;匪直当前疾苦无可控诉,而吾侪之政治能力,且斫丧以终古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曾有参政权否?吾民曾有练习政治智识、发展政治能力之机会否?盖亡国之民如印度人、如波兰人者,犹有地方议会,人民于其切肤利害之事,犹得自评骘而处理之。吾民则并此而不能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愀然无以应。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能受平等法律之保障,而生命财产皆常苦儳然不可终日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然曾否有法律以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所谓法律者是否能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盖彼亡国之民,虽其所受治之法律不获与上国齐,然,未始不有法律也;法虽或苟,然既布之后,犹与民共守之也。今乃并此而不能致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吾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其于财政也,不复计吾民所堪负担者何如,惟取盈而己;其于一切产业,且将在在予彼族以特权,而吾民衣食之途,乃为所朘削压迫,不能自进取,循此稍久,则全国且憔瘵以尽耶?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之受掊克于官吏者果何若?国家正供之赋税,诚甚微薄,然民之耕凿于吾土者,反恒觉不如受租界重敛之为适也。私人生产之业,只有摧残,更无保护,反不如侨寓于外者犹得安其居而乐其业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人将务所以愚吾民,不复使受高等教育,而吾侪子孙,将永劫蠢蠢如鹿豕,无道以自振拔耶?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试问所谓高等教育者安在?岂惟高等,盖并普通教育而澌灭以尽也。
  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若此者,使客异其词,则类此之发难累数十事,而吾将皆一一愀然无以应也。夫客之言虽曰偏宕不诡于正乎,然事实既已若兹,则多数之心理,自不期而与之相发。呜呼!吾见夫举国人睊睊作此想者盖十人而八九也,特不敢质言耳。
  大抵爱国之义,本为人人所不学而知,不虑而能。国民而至于不爱其国,则必执国命者厝其国于不可爱之地而已。臂诸人孰不爱其身,而当颠连困横疾痛惨怛之既极,则有祈速死者。彼宁不知死之为苦,然既已不觉有生之可乐,以为充死苦之量,亦不过等于有生,则生死奚择也。人孰不爱其家,然庭闱闺房之间有隐痛者,往往遯舍一瞑不反顾,岂徒曰无家与有家奚择,彼实以有家之苦,不如无家之反为乐也。人之托身于此国也,千百年祖宗血气之所以续,丘墓室庐之所栖宅,饘粥歌哭之所凭借,妻孥云来所怙恃,此而不爱,孰云人情!况吾国人者,亢宗之念,怀土之情,以校他族,强有加焉,语于爱国,宜无待教诲激厉。然而吾民乃以不爱国闻于天下,岂果吾民之不肖至于此极哉?彼盖求国之所以可爱者而不可得,故虽欲强用其爱焉而亦不可得也。孟子曰: “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又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以天合,而天之有时不能强合者,犹且如是,况政府人民相与之际者耶?在昔专制之主,何尝不自有其所谓爱国之义以责诸吾民,动则曰:“食毛践土,具有天良。”谓是可以悚民听也,庸知反以堕民信而贾民怨。今政府劝人民以爱国,其有以异于彼者能几?民将曰:国如当爱也,则爱之者其请自当道有司始。今当道有司是否以国家之休戚为休戚,而顾乃责难于吾民。濅假吾民真输其爱国之诚,安知不反为当道有司所利用以自遂其私也?呜呼,其非民之讹言也! 自甲午、庚子之难以迄今日,吾国民爱国心之发动而表现于事实者,盖不计几度。
  其究也,则为桀黠之党人所利用者什而四三,为鄙劣之官吏利用者什而六七。所谓爱国捐,所谓国民捐,所谓爱国公债及其他某种某种公债,所谓某矿废约、某路赎股,试问其结果有一能使人踌躇满志者否耶?人之真性情,能有几许,夫安得不摧挫汩没以尽。
  譬诸处女,本秉抱至纯洁之情爱,若数度为狂且所误,其真性安复以不牿亡?我国人相习以爱国为口头禅,而恬然相视不为怪者,其原因岂不由是耶?吾愿我政府勿复以痛哭流涕之语貌责善于人民。痛哭流涕者,处士之业,新进之容耳。若乃手执国之大命,当机以行,局中之艰难,固不必执途人以求其共谅,而苟积诚以相孚格,则下之所以应之者亦必适如其分。而不然者,虽陈义侃侃,信誓旦旦,民之听者,目笑存之耳。不见夫前清耶,每当一次大难之后,曷尝不有数篇怵惕维厉之文告,冀以涂饰天下耳目,(记前清上谕有云:“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时。”此类文告,盖数见不鲜。)然而其效竟何若者?昔人有言:“应天以实不以文。”天且有然,而况于民视民听之至切近者耶!政府而犹欲与全国人共此国也,政府而灼知非与全国人共此国而国将无与立也,毋亦洗心革面,改弦更张,开诚布公,信赏必罚,使人民稍苏复其乐生之心,庶无复“时日曷丧,及汝偕亡”之戚;使人民不致以有国为病,庶无复箪食壶浆以避水火之思。逮乎国与民之休戚既相一致,则民之爱国,其天性也,抑何待劝?而不然者,劝焉奚济? 呜呼!政府其亦知国民之大多数,大都汲汲顾影,蹙然若不审命在何时。他省吾不敢知,吾新自故乡广东来,闻诸父老昆弟所言,殆不复知人间何世。官吏也,军士也,盗贼也,荼毒之,煎迫之。民之黠者、悍者,则或钻营以求为官吏、军士,或相率投于盗贼,而还以荼毒煎迫他人;其驯善朴愿者,无力远举斯已耳,稍能自拔,则咸窃窃然曰:逝将去汝,适彼乐郊。香港、澳门、青岛乃至各通商口岸,所以共趋之如水就壑者,夫岂真乐不思蜀,救死而已。夫人至救死犹恐不赡,而欲责以爱国,为道其安能致?然而我民之睠怀祖国,每遇国耻,义愤飙举,犹且如是,乃至老妇、幼女、贩夫、乞丐,一闻国难,义形于色,输财效命,惟恐后时。以若彼之政象,犹能得若此之人心,盖普世界之最爱国者,莫中国人若矣!呜呼,此真国家之元气,而一线之国命所借以援系也。
  其继长增高耶,在今日;其摧萌拉蘖耶,在今日。二者孰择,则惟视政府之所向。夫谓政府而欲摧拉人民爱国心之萌蘖,天下断无此人情。虽然,苟政象循此不变,则人民怙恃国家之心,安得不日就澌灭。若更等而甚之,政府或以人民之朴愚而易与也,利用其爱国心,而术取其财与力,以图一时之小补而不复顾其后,则其所斫丧者,将永劫而不能复。呜呼政府,其毋使吾不幸而言中也。
  呜呼!交涉之事,则既往矣,无论政府若何劳勚,而结果安得谓之不屈辱!曷为得此屈辱?必矣,今举国之兵且数百万矣,国家岁出用于军事费者什而七八矣,曷为而等于无一兵?曷为而实际无一械?且以中国土宇之广、物力之厚,而财政曷为日以窘闻?此极显浅之事理,人民不问责于政府而谁问者?夫政府之所以逃责者则亦有词矣,必曰大难初平,日不暇给,元气未复,近效难期也。吾知人民稍平心论事事,未始不能以此为政府谅。顾吾民所最耿耿者,最惴惴者,不在前此陈述迹之得失,而在后此希望之有无。今固不能战也,而他日是否有能战之时?械不足,是否有道能使之足?财不继,是否有道能使之继?兵也,械也,财也,是否能离他政而自立?他政不举,此数者是否能有收效之期?而凡百要政,今日是否能谓之已举,能谓之渐举?凡所兴革,是否能与国家之利益一致,能与人民之利益一致?循此以往,政象能否有以愈于畴昔?凡此百端,安得不一一问其责于政府?吾民既不幸而有今日,今日所刈之果,前此所种之因也,因之不善,吾民能为今日之政府谅。吾民能否犹有将来?今日所种之因,将来终必有刈果之时,果如不善,吾民不能为今日之政府谅也。呜呼政府,其善思所以自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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