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 第五讲 文学的创造(1)

  柏拉图为追求正义与至善,所以拿社会的所需规定艺术的价值:凡对社会道德有帮助的便是好的,反之就不好。他注意艺术只因艺术能改善公民的品德。艺术不是什么独立的创造,而是摹拟;有许多东西是美丽的,可是绝对的美只有一个。这个绝对的美只能在心中体认,不能用什么代表出来;表现美的东西只是艺术家的摹仿,不是美的本体。因此,艺术的创造是不能有的事。
  但是,艺术家怎样摹仿?柏拉图说:“诗人是个轻而有翼的神物,非到了受了启示,忘了自己的心觉,不能有所发明;非到了这忘形的地步,他是毫无力量,不能说出他的灵咒。”(Ion)①这岂不是说创造时的喜悦使人若疯若痴么?创造家被创造欲逼迫得绕床狂走,或捋掉了吟髭,不是常有的事么?柏拉图设若抱定这个说法,他必不难窥透创造时的心情,而承认创造是生活的动力。W.Blake说:“柏拉图假苏格拉底司之口,说诗人与预言家并不知道或明白他们所写的说的;这是个不近情理的错误。假如他们不明白,难道比他们低卑的人可以叫作明白的吗?”
  但是柏拉图太看重他的哲学:虽然艺术家受了神的启示能忘了自己,但是他只能摹拟那最高最完全最美的一些影子。我们不能佩服这个说法。试看一个野蛮人画一个东西,他自然不会画得很正确,但是他在这不很正确的表现中添上一点东西——他自己对于物的觉得。不论他画得多么不好,他这个图画必定比原照像多着一点东西,照像是机械的,而图画是人对物之特点特质的直觉,或者说“妙悟”;它必不完全是摹仿。画家在纸上表现的东西并不是真东西,画上的苹果不能作食品;它是把心中对苹果的直觉或妙悟画了出来,那个苹果便表现着光,色,形式的美。这个光,色,形式的总合是不是美的整个?是不是创造力的表现?不假借一些东西,艺术家无从表现他的心感;但是东西只能给他一些启示;他的作品是心灵与外物的合一,没有内心的光明,没有艺术化的东西。艺术品并非某事某物的本象,是艺术家使某事某物再生再现;事物的再生再现是超乎本体的,是具体的创造。“使观察放宽门路,检阅人类自中国到秘鲁”(Johnson)。①是的,艺术家是要下观察的工夫。但是艺术如果不只是抄写一切,这里还需要象Dryden②的批评莎士比亚:“他不要书籍去认识自然;他的内心有,他在那里找到了她。”观察与想象必须是创造进程的两端:“鸡虫得失无了时”是观察来的经验;但是“注目寒江倚山阁”(杜甫《缚鸡行》)是诗人的所以为诗人。诗人必须有渗透事物之心的心,然后才能创造出一个有心有血的活世界。谁没见过苹果?为什么单单的爱看画家的那个苹果?看了还要看?因为那个苹果不仅是个果子,而且是个静的世界;苹果之所以为苹果,和人心中的苹果,全表现在那里;它比树上的真苹果还多着一些生命,一些心血。艺术家不只观察事物,而且要深入事物的心中,为事物找出感情,美,与有力的表现来。要不是这么着,我们将永不能明白那“愁心极杨柳,一种乱如丝。”(孟浩然《春怨》)或“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潜《癸卯岁始眷怀古田舍》)或“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到底有什么好处。我们似乎容易理解那“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过故人庄》)与“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王维《登河北城楼作》)因为前者是个简单的写景,后者是个简单的写情。至于那“良苗亦怀新”与“春风语流莺”便不这样简单了,它们是诗人心中的世界,一个幻象中的真实,我们非随着诗人进入他所创造的世界,我们便不易了解他到底说些什么。诗人用他独具的慧眼看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或是“黄河如丝天际来”,或是“舞影歌声教渌池,空馀汴水东流海。”(均李白句)假如我们不能明白诗人的伟大磅礴的想象,我们便不是以这些句子为一种夸大之词,便是批评它们不合理。我们容易明白那描写自然与人生的,而文艺不只在乎描写,它还要解释自然与人生;在它解释自然的时候,它必须有个一切全是活着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春风是可以语流莺的,黄河之水是可以自天上来的。在它解释人生的时候,便能象预言家似的为千秋万代写下一种真理:“古时丧乱皆可知,人世悲欢暂相遣。”(杜甫《清明》)
  那么,创造和摹拟不是一回事了。
  由历史上看,当一派的诗艺或图画固定的成了一派时,它便渐渐由盛而衰,好象等着一个新的运动来替换它似的。为什么?因为创作与自由发展必是并肩而行的;及至文艺成了一派,人们专看形式,专摹仿皮面上一点技巧,这便是文艺寿终之日了。当一派正在兴起之时,它的产品是时代的动力的表现,不仅由时代产生作品,也由作品产生新时代。这样的作品是心的奔驰,思想的远射。到了以摹仿为事的时节,这内心的驰骋几乎完全停止,只由眼与手的灵巧作些假的古物,怎能有生命呢?古典主义之后有浪漫主义,这浪漫主义便恢复了心的自由,打破了形式的拘束。有光荣的文学史就是心灵解放的革命史。心灵自由之期,文艺的进行线便突然高升;形式义法得胜之时,那进行线便渐渐驰缓而低落。这似乎是驳难中国文人的文艺主张了,与柏拉图已无关系。柏位图的摹仿说是为一切艺术而发的,是种哲理,他并没有指给我们怎样去摹仿。中国人有详细的办法:“为诗要穷源溯流,先辨诸家之派,如何者为曹刘,何者为沈宋,何者为陶谢……析入毫芒,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不然,胡引乱窜,必入魔道!”(《燃灯记闻》)这个办法也许是有益于初学的,但以此而设文艺便是个大错误。何者为曹刘,何者为沈宋,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时代的思想、问题等等?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个性?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所长与所短?假如意不在此,便是盲从,便是把文艺看成死物。不怪有个英人(忘其姓名)说,中国人的悲感,从诗中看,都是一样的:不病也要吃点药,醉了便写几句诗,得不到官作便喝点酒……是的,中国多数写诗的人连感情都是假的,因为他们为摹拟字句而忘了钻入社会的深处,忘了细看看自己的心,怎能有深刻之感呢?“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他们的口号;但是他们也许该记得“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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