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弱女儿,也随着那些壮汉赶路,
窄窄的前胸几乎要贴到地皮,娇嫩的背上压着无情的重负。
还有那没了牙的老人,擦一擦老眼,瞅一瞅四处:
一块桔皮,一节枯枝,都须把风湿入骨的腰腿屈俯。
这流着香蜜的乐园,
莫非有什么妖魔施着阴毒的法术?
***
笼在青丛与山雾中的火焰,把一片山林照得灰红;
人影锤声,昼夜不绝的,移动,叮咚。
挑着负着,七八斤一条的铁棍,由那片火影里运往各城。
山中的铁,
城里的钉,
高高下下的山路,
哼哼哟哟的人声,
丰富的天产,
辛苦的人工;
有铁,我们有铁,这时代,岂不是有铁便可以称雄?
看,在苏杭平津的倭寇,不是正弯着腰儿,拾取破铁烂铜?
***
只有伟大的中华,
能有这么伟大的一省:
东山有铁,西山有煤,
比燕窝鱼翅更宝贵的食盐,我们有自流井!
一路上,遍地是三九天里的金黄菜花,茶花腊梅,
虽然没用,也不辞点缀风景。
一路上,黑块是煤铁,白块是食盐,
压弯了男女肩上的绿竹竿,爬山越岭!
***
无论县城与镇市,
都显出惊人的拥挤与繁荣:
最悦目是清晨的菜市,两经溪水洗净的蔬菜,碧绿鲜红;
新编好的竹筐,天然的明绿,装着肥嫩的黄菲和挺秀的雪里蕻。
竹筒盛着陈醋,
香油在坛形的竹篓中,竹席上摆着盐块,
蔗糖在竹筐里面盛,
用不着商标来保证土产,本地风光的竹筐竹篓就是说明。
即使是小小一座镇市,也有几家屠户,
头蹄肠肚挂满竹棚;三百斤重的花猪,一步也走不动,
安稳的卧在滑竿上,连哼也懒得哼。
在街心,虽然没有新式的楼宇,可是铺面的洁整证出买卖的兴隆。
蜀锦川绸彩绣的光华灿烂,值得每个人的欣慕与赞称。
但是,谁能想到,在这山城山市里,纽约伦敦的货色居然占着上风!
啊,这伟大的中华,广大的地土,若只是世界的商场,怎能不随着大江东去,
血液流空!
***
每座城中,
都有多少家茶馆——
穷的人尽管穷忙,忙不到,这些龙门阵的据点。
清闲自在的人们,
抱着只有几星炭火的手炉取暖,吸着公用的竹胎水烟袋,轻巧的吹着火纸捻,
以舌战群儒的英姿,
谈古论今,说长道短。
神圣的抗战,的确激动了民族的良心,对得起历史,我们的时代有的是英雄好汉,可是在这清茶水烟之间,个人的损失是真正的国难!
什么时节也忘不了发财,即使发了横财,他们依然郁郁不满。
在鲜果糖食摊子左右,茶馆的门旁,离茶客们不过三五步远:瘸腿红眼的老妇与衰翁,用报纸弥补着一身的破烂,两手轮流搔抓疮疥的幼童;红绿相间的脓血满脸;瘦得象条竹竿,
脸上似乎只剩了机警多疑的一双眼;一面留神着警察的动静,一面向茶客们伸着手抖颤。
他们的饥苦,绅士的安闲,或者不无关系,这边品茗,那边讨饭;因此,讨饭的活该讨饭,绅士们只能给他们一声“讨厌”。
一盏红灯在小门上闪动,香臭难分的气味流到街头,有枕有床,无日无夜,这里的享受是鬼域的风流。
一时的兴奋,给绿脸上微添光彩,终生的懒惰,使晴朗的世界永远昏幽。
假若一年半载的,这里只活埋了一二懒汉,那倒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忧愁;可是,肯狠心毒死自己的,定会豺狼般的向别人索酬:看,茶楼上藏着的弱女,不是被家里吸血的烟枪葬送了自由?
茶肆中闲坐的那些活鬼,除了私人的利益,似乎对一切全愿结仇,他们是田主,房东,或典当的老板,多一些乞用正是他们的丰收。
***
碧绿的河水,赭色的群山,一眼望不尽的都是蔗田:半绿的蔗梗,微黄的蔗叶,一片片连着灰淡的远天。
老舍新诗 成渝路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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