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 我怎样学习语言(1)

  二十多年前,我开始学习用白话写文章的时候,我犯了两个错儿:
  一、以前用惯了文言,乍一用白话,我就像小孩子刚得到一件新玩艺儿那样,拼命的玩耍。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把白话中的俏皮话儿凑在一处,就可以成为好文章,并不考虑:那些俏皮话儿到底有什么作用,也不管它们是否被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我想,在刚刚学习写作的人们里,可能有不少人也会犯我所犯过的毛病。在这儿谈一谈,也许是有好处的。
  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期间,我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语言的运用是要看事行事的。我们用什么话语,是决定于我们写什么的。比方说:我们今天要写一篇什么报告,我们就须用简单的,明确的,清楚的语言,不慌不忙,有条有理的去写。光说俏皮话,不会写成一篇好报告。反之,我们要写一篇小说,我们就该当用更活泼,更带情感的语言了。
  假若我们是写小说或剧本中的对话,我们的语言便决定于描写的那一个人。我们的人物们有不同的性格,职业,文化水平等等,那么,他们的话语必定不能像由作家包办的,都用一个口气,一个调调儿说出来。作家必须先胸有成竹的知道了人物的一切,而后设身处地的写出人物的话语来。一个作家实在就是个全能的演员,能用一枝笔写出王二、张三与李四的语言,而且都写得恰如其人。对话就是人物的性格等等的自我介绍。
  在小说中,除了对话,还有描写,叙述等等。这些,也要用适当的语言去配备,而不应信口开河的说下去。一篇作品须有个情调。情调是悲哀的,或是激壮的,我们的语言就须恰好足以配备这悲哀或激壮。比如说,我们若要传达悲情,我们就须选择些色彩不太强烈的字,声音不太响亮的字,造成稍长的句子,使大家读了,因语调的缓慢,文字的暗淡而感到悲哀。反之,我们若要传达慷慨激昂的情感,我们就须用明快强烈的语言。语言像一大堆砖瓦,必须由我们把它们细心地排列组织起来,才能成为一堵墙,或一间屋子。语言不可随便抓来就用上,而是经过我们的组织,使它能与思想感情发生骨肉相连的关系。
  二、现在说我曾犯过的第二个错处。这个错儿恰好和第一个相反。第一个错儿,如上文所交代的,是撒开巴掌利用白话,而不知如何组织与如何控制。第二个错儿是赶到弄不转白话的时候,我就求救于文言。在二十多年前,我不单这样作了,而且给自己找出个道理来。我说:这样作,为是提高白话。好几年后,我才放弃了这个主张,因为我慢慢地明白过来:我的责任是用白话写出文艺作品,假若文言与白话搀夹在一道,忽而文,忽而白,便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是的,有时候在白话中去找和文言中相同的字或词,是相当困难的;可是,这困难,只要不怕麻烦,并不是不能克服的。为白话服务,我们不应当怕麻烦。有了这个认识,我才尽力的避免借用文言,而积极的去运用白话。有时候,我找不到恰好相等于文言的白话,我就换一个说法,设法把事情说明白了。这样还不行,我才不得已的用一句文言——可是,在最近几年中,这个办法,在我的文字里,是越来越少了。这就是不单我的剧本和小说可以朗读,连我的报告性质的文字也都可以念出来就能被听懂的原因。
  在最近的几年中,我也留神少用专名词。专名词是应该用的。可是,假若我能不用它,而还能够把事情说明白了,我就决定不用它。我是这么想:有些个专名词的含义是还不容易被广大群众完全了解的;那么,我若用了它们,而使大家只听见看见它们的声音与形象,并不明白到底它们是什么意思,岂不就耽误了事?那就不如避免它们,而另用几句普通话,人人能懂的话,说明白了事体。而且,想要这样说明事体,就必须用浅显的,生动的话,说起来自然亲切有味,使人爱听;这就增加了文艺的说服力量。有一次,我到一个中学里作报告。报告完了,学校一位先生对学生们说:“他所讲的,我已经都给你们讲过了。可是,他比我讲得更透彻,更亲切,因为我给你们讲过一套文艺的术语与名词,而他却只说大白话——把术语与名词里的含蕴都很清楚地解释了的大白话!他给你们解决了许多问题,我呢,惭愧,却没能作到这样!”是的,在最近几年中,我无论是写什么,我总希望能够充分的信赖大白话;即使是去说明较比高深一点的道理,我也不接二连三的用术语与名词。名词是死的,话是活的;用活的语言说明了道理,是比死名词的堆砌更多一些文艺性的。况且,要用普通话语代替了专名词,同时还能说出专名词的含义,就必须费许多心思,去想如何把普通话调动得和专名词一样的有用,而且比专名词更活泼,亲切。这么一来,可就把运用白话的本事提高了一步,慢慢的就会明白了什么叫作“深入浅出”——用顶通俗的话语去说很深的道理。
  现在,我说一说,我怎样发现了自己的错儿,和怎样慢慢的去矫正它们。还是让我分条来说吧:一、从读文艺名著,我明白了一些运用语言的原则。头一个是:凡是有名的小说或剧本,其中的语言都是源源本本的,像清鲜的流水似的,一句连着一句,一节跟着一节,没有随便乱扯的地方。这就告诉了我:文艺作品的结构穿插是有机的,像一个美好的生物似的;思想借着语言的表达力量就像血脉似的,贯串到这活东西的全体。因此,当一个作家运用语言的时候,必定非常用心,不使这里多一块,那里缺一块,而是好象用语言画出一幅匀整调谐,处处长短相宜,远近合适的美丽的画儿。这教我学会了:语言须服从作品的结构穿插,而不能乌烟瘴气地乱写。这也使我知道了删改自己的文字是多么要紧的事。我们写作,最容易犯的毛病是写得太多。谁也不能既写得多,而又句句妥当。所以,写完了一篇必须删改。不要溺爱自己的文字!说得多而冗一定不如说得少而精。一个写家的本领就在于能把思想感情和语言结合起来,而后很精炼地说出来。我们须狠心地删,不厌烦地改!改了再改,毫不留情!对自己宽大便是对读者不负责。字要改,句要改,连标点都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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