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 我怎么写的《春华秋实》剧本(3)

  我说,因为我下手早,所以朋友们与我能随着运动的发展一步一步地发展剧本,欲罢不能。随着运动走,资料是活的;运动已过,再去回顾那么多资料,我就会望而生畏,没有胆量去写这么大的题目了。写作没有捷径,全靠功到自然成。写一遍有写一遍的好处,写十遍有写十遍的好处。一稿写十次并不算多。
  (二)或问:剧中好多材料是间接得来的,并不都是你个人的经验,难道倚赖间接经验也能写出作品么?
  我说,不应专靠间接经验。假如我自己参加过“五反”运动中的各项工作,而且长期下厂体验生活,我一定无须花那么多的时间才把剧本写成,也可能写得更好一些。直接去体验生活是必要的,吸收间接经验不足为法。
  (三)或问:这样倚靠别人帮忙,写成的作品,能算你自己的创作吗?
  我说,不算。这应算集体创作,由我执笔。此事,我已征求过人民艺术剧院领导人的意见,他们说:算了吧,由你个人出面发表吧。我很感谢他们的客气。不过,更要紧的倒是在这闹剧本荒的时节,大家——剧作家与导演,演员们——理应协力合作;大家要打成一片,共同讨论全剧的组织与主题,有计划地去体验生活。这样,就可避免作家闭门造车,演员们盲目地去体验生活。
  (四)或问:写这个剧本有什么心得?
  我说,经过写稿十次,我悟出一点道理来:不论我们要描写什么新事物,因为它是新事物,我们一上手总会被事物中的技术问题或表面现象诱惑住。以“五反”运动来说,我们一上手总会十分注意检查的方法和斗争的方式。我们为写“五反”运动而到工厂去体验生活,也免不了首先要问工人们用什么方法“打虎”来着,和“老虎”用什么方法希图混过关去。这样,我们所了解的便是一些斗争过程中的方法与手段,不是深入地发掘根本思想。把这些手段与方法写出来,的确显着火炽。可是,这不过是表面上的火炽,骨子里未必有真东西。我们必须从这些表面现象中绕出来,抓住那足以支持全剧的主题思想,才能免得见树不见林。
  这并非说,那些表面现象都值不得搜集。我们必须掌握它们,因为它们是那一段生活中的现象,是可以捉摸到的具体事实。我们应当多多搜集它们,越多越好。可是,到了最后,我们必须找到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思想和政策——作为主要的提线;用这条线串起那些现象,我们才知道何弃何取,不至于被小情节缠绕住,而忘了更重要的东西。感动人的戏不完全仗着几段漂亮话或一些巧妙的小手段支持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能惊心动魄。
  我们需广泛地搜集材料,从大处落笔。
  前面说过,大家教我在写了九遍之后,再翻回头来,按照第一稿的精神再写一次。我照办了。但这不是又拾起来第一稿,添添减减,绝对不是!写过九次,我已经掌握了用不完的资料,可以自由选择,不再把任何一个情节都看成宝贝,该留的留,该扔的扔,我必须变成资料的主人。这样,我才能按照第一稿的精神,集中力量描写怎么斗争和团结资本家;一切资料都须受这主题的控制。这样,知道的多,写的少,便能游刃有余。知道的多,交代的少,便能交代准确。下厂体验生活的朋友们也掌握到了上述的精神。
  我也体会到:狠心地删改是必要的。在前九稿里,每一稿都有些相当好的戏和漂亮的对话。可是,第十稿并非前九稿中所有的好戏与漂亮话的堆积。不管前九稿中有多么好的戏与对话,用不到第十稿中去的就一概抛弃,毫不留情。勉强留下来的情节与对话会变成作品的疮疔。好药也许有毒,假若用在了错地方。
  戏剧不是平平地叙述事实。假若以叙述为主,一切事实就都可以放进去;结果是哪件事都可有可无,不会有戏剧性。第八、九两稿就吃了这个亏:讲到团结工人,就有三场戏;讲到不法资本家,就有好几位,各耍一套花样。这就犯了不分轻重宾主,有闻必录的毛病。为矫正此弊,第十稿只很简单地交代了工人的团结和如何争取高级职员,资本家也以一人为主,别人都听他的指挥。这就简练集中了。假若写得好,斗争一个资本家,也就是斗争一百个资本家,不必在一出戏里,东斗一个西斗一个;把“百家姓”都斗完了,并不见得能成为好戏。
  这个剧本不能依照一般的戏剧发展的法则进行。按照平常的办法,剧本的第一幕总是介绍人物,主要的人物都须出来与观众见面。这个规矩,我就用不上。检查组组长是个重要人物,但是他不能在第一幕露面。在“五反”运动中,检查组的人与被检查的人是毫无瓜葛,没有过来往的。我不能为了一般的戏剧法则就放弃了真实。
  同样的,剧中第一幕出现的人物,如次要的资本家,与受贿的干部,到后来或因已入法院,或因正在交代贪污受贿的问题,不能再出现舞台上,我也就干脆不再管他们。
  这样,人物有的出现得很迟,有的见头不见尾,都不合乎一般的剧本写法。但是,我就按照“五反”运动的实况,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没有给他们绕着弯子想办法。有些新事物是不受普通剧本写法的约束的,用不着作者多费心思。
  这个剧本中的人物很多,有话可说的就是二十四个。在八、九两稿里,对待人物取了平均主义,惟恐冷淡了任何人。
  于是,全剧的组织就零散琐碎;人物出来进去,不过是些“过场戏”。第十稿取了不同的态度,重要人物的戏多,次要人物的戏少,甚至没有戏。这样,主题才能通过重要人物继续发展,不至于被次要的情节给扰乱。起初,我想尽量的“裁员”,可是只能由二十七、八个减到二十四个,不能再少。资本家既要施行有组织的进攻,既要订攻守同盟,就不能只出现一两个人;为了表现工人有组织地积极参加“五反”,也不能只出现一两个人;检查组是代表政府的,也不能太寒酸。这样,全剧用二十四个人(只算有戏词的)实在不算多。二十四个人可不能人人有戏——一出戏不能演八个钟头。好,没戏就没戏吧。主要人物老有戏一定比较次要人物喧宾夺主强。这个主意拿定,就减去了好多过场戏,举个例说:在第八、九两稿里,为了人人有戏,描写了检查组工作人员和工人怎么在一块儿画漫画,贴标语,连怎么打浆糊也没忘下。可是,后来细想了想,这有多么大的用处呢?有什么戏剧效果呢?不错,它确是能够烘托出一点运动中的生活来;可是,工人们和检查组都忙着画图,贴标语,打浆糊,并不足以有力地表现出他们的斗争力量;而且,处理得不好,倒减少了力量。这是因人设事,好教没机会说话的角色说几句话。这种场面很容易写,而容易写的也就往往是败笔,一个伟大的天才作家可以用许多场面表现生活的多方面,而还能产生总的戏剧效果。没有多少天才的人,像我自己,就顶好不冒险去铺张。抱定了主题,集中力量去写,还是保险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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