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 文学创作和语言(3)

  既然是有机的,那就是人和事没有不必要的,人一个顶一个,事一件算一件,字也是一个是一个。假如能够去掉两个人,而无损于剧情,何必多加两个人呢?特别是今天的戏要下乡演出,一大批人马,戏里有五十个人,乐队二十个人,道具用两大车拉,开支大,人家又不好招待,可谓劳民伤财。我们的戏往往是结构松,太长,好多地方可以砍掉。要精练,像古人说的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那样。青年作者,往往怕删改,好容易写出来的又给删掉了!但是,不删掉怎么行呢?删掉不是为叫戏更好些吗?要狠心的删改。要记住,我们的文章是有机的。从一个字,到人,事,景,应当互相汇成一气,成一个单元。这才是艺术品。许多大艺术家也不会写得很快。当然赶任务是另一回事。否则就应当慢慢地磨,慢慢地写。曹禺同志起码要两年才写成一个剧本。当然有人手快,有人手慢,但是不一定要快,更不要草率。
  第三,关于语言。我们学习语言,有两个来源:一是书本上的话,一是生活中的话。书本上有两种,一是古代的,一是现代的。两种都要学。古代书本上的语言,即使自己不学着写,也应看看。这有好处,能够帮助我们明白怎样才能写得简练。古文古诗有这个好处,真简练。作个作家,对古代的书本的语言,恐怕要稍微看一下,能深入就深入。这样就可以了解我国语言的本质是什么。我们的语言在世界上是以简练著称的。简而明,这是我们语言的特色。若是电影里,话剧里,一句话长达几十个字,就不易听明白了。小说也是这样,句长念起来就费劲。我写的东西,不管好坏,话总是要写得简明,有时想起一个长句子来,总想法子把它断成两三句。这样容易明白,有民族风格。念古代的语言可以认识到如何简练。旧体诗多数是四言,五言,七言的,九言就很少了。唱词也有九个,十一个或者字数更多的句子,但仍以七言为主。青年往往从现代书本上学语言,这要留些神。现代小说、剧本的语言,并不一定都很精彩,不要说书本上是那样冗长,就可以照样罗嗦。罗嗦总是毛病。我们应当有这么个愿望,写文章一句应当顶十句、八句用。现在作品中有些句子往往模棱两可,怎样解释都可以。因此,首先每一句要让它明确和站得住。看雷锋日记里的话吧,有高度的思想性,充沛的感情,不知道想过多久,才写出这么一句!我们作品中那样的句子就很少。我们念《红楼梦》、《水浒传》,为什么拿起来老不想放下,不仅是因为它的情节引人入胜,它的语言也能随时给我们以喜悦,随时提高我们的欣赏力,叫人爱不释手。假如《红楼梦》的语言每三回才有一句好的,这部书准没有那么多人爱读。文学作品就是这样的:语言要能让人喜悦、愉快。文学作品为什么会美呢?这不仅因景写得好,人物有性格,事件有意义,同时还有语言的美。我们写完作品,最好朗诵一遍或几遍。话剧总要说些简练明白的话,人家才能马上听懂。小说可以多用些辞藻,句子也满可以长点。但是,自己必须念念,假如自己都觉得别扭,别人会怎样就可想而知了。这很要紧,否则民族风格就不容易突出。有时自己觉得这两个字很形象,以为别人看了也会觉得如此,不一定!念出来就可以知道了。要说明白话,有力量的话,有思想,有感情,叫人拍案叫绝,使人吓一跳。这并不是完全在于辞藻,当然也不必一概反对辞藻。特别是今天文艺为农民服务,道理要讲得深,文字可越浅显越好。这是我们的责任。要记住,写篇文章,总要有好的句子。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那么多年前说的话,我们现在还经常引用,他们是那么有远见,他们的话是传之不朽的。英国人动不动就爱引用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语言。我们应当有这样的抱负,让我们写出的句子,有长久的生命力。诗人更应当创造这样的句子,“诗”即创造的意思。小说、散文作家也应如此。文艺是要争奇斗胜的,内容,思想感情要好,文字上也要显示出自己的风格来,不是人云亦云的,老老实实的。做人应当老老实实;写文章不应当老实;要锐利,有风格,有力量。语言的创造并不是另创一套话,烧饼就叫烧饼,不能叫“饼烧”。怎么创造?话就是这些话,虽然是普通的话,但用得那么合适,能吓人一跳,让人记住,这就是创造。这要求我们狠狠地想,想了再想。写作的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熟悉社会各阶层的语言,才能按时间、地点、人物的思想感情,找出那么一个字,一句话。这也正是写作的难处。特别是剧本,一开场人物就出来了,没有介绍开口就说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呢?要很好地斟酌。一句话对了,比十句话还好。甚至一个字“哼”、“哈”,有时比写出一句话还好。语言要有呼应,前面说过的话后面一定要照顾到;要有波澜,可以从各方面来写,一句话有几种说法,不应该老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若老是平铺直叙,没有风趣,就难精彩。须想出一针见血,解决问题的话。语言写得好坏,是最足以看出一个作家的功夫的。要在最简单的话里显出本事。使用语言,要因人、因地精密选择。记得有一位朋友写一篇东西,男的喝了酒回去,太太不满意,说:“又喝了猫尿啦!”如果是她发了脾气,这就用对了。但从剧情来看,她并没有给他很大的谴责,只是一个轻微的责备。那就应该说:“你又喝了两盅吧?”如果说喝了“猫尿”,那该是发脾气,拍桌子,要打起来了。大概是这位作者听到北方农村有把酒叫“猫尿”的,就视为珍宝,非用上不可,结果却用得不是地方。作品的语言要丰富,但勿乱用,要审慎选择。下乡学到的话,要考虑怎么用,让人听起来很顺畅合适。这套功夫很不容易,得认真地练,这是基本功,非掌握不可。我建议写小说的人也写写诗,写写剧本。不写诗,就不知道什么叫简练;不写剧本,就不容易知道什么叫做结构精密。作家是要懂得这些和有这种本事的。
  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日载一九六三年《湖南文学》十一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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