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 通俗文艺的技巧(3)

  如果能照着上述的办法来写作,我们无疑的能写成相当好的东西,因为我们不只是摹仿个空架子,而真是按着民众的生活创造出来的有血有肉的文艺。
  不过,在现阶段,民众中还有大半是不识字的,所以不论我们愿意与否,我们必须重看韵文——因为它便于口头宣传。这就须谈谈通俗文艺所以不易悦耳的问题了。现存的民间文艺,除了评书,差不多都是有韵与音节的:戏剧、鼓词、秧歌、夯歌、山歌、童谣……都是韵文。这些韵文里,有的是数唱,没有乐器伴奏;有的呢,是伴以丝弦或管乐;有的在乐器之外,还须有舞蹈。这样,我们创作韵文的时候就大大的受了限制;除非我们能马上创作出新的音乐,新的舞蹈,我们就非利用旧的套数不可。单独一个人便能创作出一篇新文字来,一个人可不易把乐,舞,都一下子创出——就是改革一部分都不太容易。人才之外,时间与金钱,在抗战的今日,恐怕也很难允许作大规模的革新的运动。有这么大的困难立在我们的面前,而我们又不忍沉默,非作出点东西来不可,我们的工作可就非常的艰难了。前边已经说过,我们应躲着那些陈腐的词汇,而代以民间活泼有力的语言;可是一谈到音韵音律,我们就不十分自由了。语音在纸上是一回事,到了歌腔韵调上便是另一回事。“揍死你”也许比“教你见阎王”少着一些迷信的成分,可是赶到某一歌腔上,它就许不如“见阎王”好唱好听。新字新词理宜随时用入新的通俗作品,可是它们没有受过音乐的洗礼,在纸上它们倒颇活泼,在口上可就软弱无力了。我们必须于字俗意俗而外,还得教它们有音乐之美;而且,这音乐之美还不能仅靠足以满足作者自己的朗诵,即算成功,它得能上丝弦或笛管。
  为解决字音这问题,我们非知道点音韵与音乐不可。知道了一点民间文艺的音乐,我们便会差不多的把文字调动得能歌唱;句的长短,字的多寡,都能不大离格。知道一点音韵,则即使所写的通俗韵文不预备去上演,也能使文字多一些音乐之美,好念好听。至若关于音韵音乐的详细说明,另有别人撰稿,即不在此多赘。
  以上是由文艺的共同原则,及通俗文艺特有的形式,讲说通俗读物的作法。以下再对戏剧鼓词等作法略略加以解说。先说戏剧。
  旧剧有许多种:二黄、川剧、汉剧、梆子……。每一种中都有它特殊的讲究。腔调、念白、行头、脸谱、锣鼓等等都自成一套,恐怕一辈子也学习不完。
  那么,我们怎么样去写它呢?我以为,为写剧本,当然先须明白点戏剧的技巧,不然就无从着手,看戏,和讨教一些歌唱的法则,不是什么很难的事。略知道了一些,我们很可以放胆的去写,因为演员们若是有心去排演我们的剧本,导演者自会去改正变动——大概没有一个剧本能不增减一字就恰好能上演的。关于哪一种板怎唱,哪一项打叫作什么,脸谱一共有多少种,都容易打听到,而且还有几本专书可作参考,无须在此多说。重要的倒是在略知唱法板眼后,如何去写一个剧本。职业的演员们知道台上的规矩,用不着我们去教他们;他们所缺乏的是剧本。他们有能力去把一剧本,按着舞台经验而改正而演出;他们可就是不会写出一本有新内容新思想的戏来。所以,写戏本是我们的事。写出了剧本,把要紧的地方向排演者说明,给他们以改正之权,但一定不许他们把宣传的本意删去或弄错;这么双方能合作,一本戏就能很顺利的演出。这样写过一本戏,我们对于旧剧中的规矩或者也就知道个大概了。
  再者,近几年的各种旧剧,因交通的发达,与营业上的竞争,都有一些变化。以二黄戏说,因受了海派戏与文明戏的影响,行头、唱法和布景,已有不少的改动。梅兰芳博士从西洋回来以后,就把锣鼓藏起来,不在台上饮水,而且摹仿着西洋歌剧那样把歌词用力唱出。在老内行看起来,这样改变都是大逆不道,对不起祖师爷的事情;可是他们尽管摇头,而阻止不住这种改变。在新编的汉剧里,我也见到,摹仿海派的各角者联唱,连唱腔也是摹仿麒麟童的。因此,我们来写旧剧剧本,满可以不必完全照猫画虎;改动一些是无所不可的。有好多地方一经改动,就不易马上被民众接受,可是硬干下去,看惯了也就一样的行得通了。在广东戏里,周瑜戴雉鸡翎,而小乔穿高跟鞋!在川戏中,老翁穿古装,而小姐露着胳臂!我们不必以昆腔与二黄戏为标准。虽然这两种戏都有严密的规则;可是昆腔已没落,而二黄也在改变中,它们的规矩越多,便越衰败,因为它们自己裹上了小脚。我们写剧本,不妨自由一些,在不得已的破坏而外,还须渐次建设,把新歌新景与效果什么的都设法增加进去,使与话剧接近。我们须虚心去讨教旧的办法,也须勇敢的渐渐给它输入新的血脉。
  当我们去学习的时候,除为知道一些规矩而外,还要客观的去思索判断。一般的说,在二黄戏中,二黄宜于沉着安详的,西皮宜于飘洒轻爽的,剧情;慢板宜于郑重的,快板宜于激昂的,陈诉。一剧中先二黄而后改西皮,或先西皮而后改二黄,在我们心中就该有个尺寸。不可随便改变,不可改得太快。若通体用二黄或西皮,则因剧情的发展,自然是越来越快,先慢板,而后原板,而后快板;就是散板的应用,也自有它的用意;不重要的角色,或不重要的事实,自宜以散板随手表过,可是有时候也因为加重表情,故意用散板,演员可一字字的清楚唱出,而腔又活动无板眼的拘束,足为表情之助。职业的演剧者,必能详详细细为我们解说某腔某板的唱法与规矩,可是也许就说不出那腔那板在全剧中的效果。所以我们自己须加以揣摸。还有,大段的歌唱放在什么地方,也应想过。一般的说,一气唱下几十句或百余句的办法,现在已不大行得通了。第一因为演员不能都有好喉咙,好身体,当然对此生畏,不敢演唱;第二,歌唱过长,便妨碍了动作,往往费力而不讨好;第三,在给民众扮演新内容的旧戏,处处费力求明晰,不能多以歌唱述说,因歌腔往往阻碍剧词的明显啊。我们不妨多写几句唱词(虽然不必一气要百句),那喉咙好的演员可以多唱,或少唱几句而句句拉腔;那喉咙坏的可以少唱,或多唱而不必耍腔,时间正自相等。我们须给演员们多预备词句,而后任他们选择剪裁。这较长的歌唱放在什么地方呢?我以为最好使它负有抒情的作用。用说白,用动作,已把故事发展到一个段落,台下已看清这一段是什么事,再利用歌唱陈述或感诉,即使腔调稍复杂,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仍能以歌唱之美动人,仍能不使剧情晦昧。每逢用“一言难尽”叫板的时候,须留神所要唱的必是听众们已看明白了的事情,不可突然而来,致使听众因没听清歌词而也摸不清故事发展到什么地方去了。在话剧中,后来的事必须先为暗示出,以备发展;旧剧亦宜取此法;既为民众表演,暗示或仍恐不足,必屡屡提醒之。至于开打,亦宜活动;北方的戏多重武功,南方的则不甚考究;故剧本中的武场不可太固定,若能减去开打而仍能成戏,或减少开打而不致损失剧情,庶可免去许多困难。总之,为民众写剧本,宜知旧的套数,而不可取法太高,结构太死,以致失去伸缩性。以昆曲二黄为范本,则剧本宜力求紧炼,场子越整越好,使之一气呵成,无懈可击。此等剧本宜出演于都市,一到乡间便许因整齐而被视为死板,因严紧而障碍了剧情的明显。所以,为乡间预备的剧本稍为琐碎一点或者倒能收效较大。关于说白、行头等事亦本此旨,不必一定非合某派的规矩不可。一个有伸缩性的,可通融的剧本,略加改动,即可应用于数种不同的戏剧上,二黄可改为汉调或秦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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