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 不远千里而来(1)

  听说榆关失守,王先生马上想结婚。在何处举行婚礼好呢。天津和北平自然不是吉地,香港又嫌太远。况且还没找到爱人。最好是先找爱人。不过这也有地方的问题在内:在哪里找呢?在兵荒马乱的地方虽然容易找到女人,可是婚姻又非“拍拍脑袋算一个”的事。还是得到歌舞升平的地方去。
  于是王先生便离开北平;一点也不是怕日本鬼子。
  王先生买不到车票,东西两站的人就象上帝刚在站台上把他们造好似的,谁也不认识别处,只有站台和火车是圣地,大家全钉在那里。由东站走,还是由西站走,王先生倒不在乎;他始终就没有定好目的地:上哪里去都是一样,只要躲开北平就好——谁要怕日本谁是牛,不过,万一真叫王先生受点险,谁去结婚?东站也好,西站也好,反正得走。买着票也走,买不着票也走,一走便是上吉。
  王先生急中生智,到了行李房,要把自己打行李票:人而当行李,自然可以不必买车票了。行李房却偏偏不收带着腿的行李!无论怎说也不行;王先生只能骂行李房的人没理性,别无办法。
  有志者事竟成,王先生并不是没志的废物点心。他由正阳门坐上电车,上了西直门。在那里一打听,原来西直门的车站是平绥路的。王先生很喜欢自己长了经验,而且深信了时势造英雄的话。假如不是亲身到了西直门,他怎能知道火车是有固定的路线,而不是随意溜达着玩的?可是,北方一带全不是吉地,这条路是走不得的。这未免使他有点不痛快。上哪儿去呢?不,还不是上哪里去的问题,而是哪里有火车坐呢?还是得上东站或西站,假如火车永远不开,也便罢了;只要它开,王先生就有走开的可能。买了些水果,点心,烧酒,决定到车站去长期等车:“小子,咱老王和你闭了眼啦,非走不可!就是坐烟筒也得走!”王先生对火车发了誓。
  又回到东站,因为东站看着比西站体面些;预备作新郎的人,事事总得要个体面。等了五小时,连站台的门也没挤进去!王先生虽然着急,可是头脑依然清楚:“只要等着,必有办法;况且即使在等着的时节,日本兵动了手,到底离着车站近的比较的有逃开的希望。好比说吧,枪一响,开火车的还不马上开车就跑?那么,老王你也便能跳上车去一齐跑,根本无须买票。一跑,跑到天津,开车的一直把火车开到英租界大旅社的前面;跳下来,拍!进了旅馆;喝点咖啡,擦擦脸,车又开了,一开开到南京,或是上海;“今夜晚前后厅灯光明亮——”王先生唱开了“二簧”。
  又等了三点钟,王先生把所知道的二簧戏全唱完,还是没有挤进站台的希望。人是越来越多,把王先生拿着的苹果居然挤碎了一个。可是人越多,王先生的心里越高兴,一来是因为人多胆大,就是等到半夜去,也不至于怕鬼。二来是人多了即使掉下炸弹来,也不能只炸死他一个;大家都炸得粉碎,就是往阴曹地府走着也不寂寞。三来是后来的越多,王先生便越减少些关切;自己要是着急,那后来的当怎么着呢,还不该急死?所以他越看后方万头攒动,他越觉得没有着急的必要。可是他不愿丢失了自己已得到的优越,有人想把他挤到后面去,王先生可是毫不客气的抵抗。他的胳臂肘始终没闲着,有往前挤的,他便是一肘,肋骨上是好地方;胸口上便差一点,因为胸口上肘得过猛便有吐血的危险,王先生还不愿那么霸道,国难期间使同胞吐了血,不好意思;肋骨上是好地方;王先生的肘都运用得很正确。
  车开走了一列。王先生更精神了。有一列开走,他便多一些希望;下列还不该他走吗?即使下列还不行,第三列总该轮到他了,大有希望。忍耐是美德,王先生正体行这个美德;在车站睡上三夜两夜的也不算什么。
  旁边一位先生把一口痰吐在王先生的鞋上。王先生并没介意,首要的原因是四围挤得太紧,打架是无从打起,于是连骂也都不必。照准了那位先生的衣襟回敬了一口,心中倒还满意。
  天是黑了。问谁,都说没有夜车。可是明天白昼的车若不连夜等下去便是前功尽弃。好在等通夜的大有人在,王先生决定省一夜的旅馆费。况且四围还有女性呢,女人可以不走,男人要是退缩,岂不被女流耻笑!王先生极勇敢的下了决心。牺牲一切,奋斗到底!他自己喊着口号。
  一夜无话,因为冻了个半死。苦处不小,可是为身为国还说不上不受点苦。自然人家有势力的人,可以免受这种苦,可是命是不一样的,有坐车的就得有拉车的;都是拉车的,没有坐车的,拉谁?有势力的先跑,有钱的次跑,没钱没势的不跑等死。王先生究竟还不是等死之流,就得知足。受点苦还要抱怨么?火车分头二三等,人也是如此。就是别叫日本鬼子捉住,好,捉了去叫我拉火车,可受不了!一夜虽然无话,思想照常精密;况且有瓶烧酒,脑子更受了些诗意的刺激。
  第二天早晨,据旁人说,今天不一定有车。王先生拿定主意,有车无车给它个死不动窝。焉知不是诈语!王先生的精明不是诈语所能欺得过的。一动也不动;一半也是因为腿有点发麻。
  绝了粮,活该卖馒头的发点财,一毛钱两个。贵也得吃,该发财的就发财,该破财的就破财,胳臂拧不过大腿去,不用固执。买馒头。卖馒头的得踩着人头才能递给他馒头,也不容易;连不买馒头的也不容易,大家不容易,彼此彼此,共赴国难。卖馒头的发注小财,等日本人再抢去,也总得算报应,可也替他想不出好办法:自己要是有馒头卖,还许一毛钱“一”个呢?
  一直等到四点,居然平浦特别快车可以开。王先生反觉得事情不应当这么顺利;才等了一天一夜!可是既然能走了,也就不便再等。
  上哪儿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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