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 轰炸(2)

  机声远了,你极愿由洞里出来,而又懒得动。你知道什么在外面等着你呢:最晴明的天日,与最凄惨的景象,阳光射在尸与血上,晴着天的地狱。
  在我所在的洞外,急速的成功了好几座地狱。民房、铺户、防空壕,都在那巨响中被魔手击碎。瓦飞了、砖碎了、器物成了烟尘;这还都不要紧,假若那瓦上、砖上、与器物的碎屑残片上没有粘着人的骨,洒着人的血。啊!电线折断,上面挂着条小孩的发辫,和所有的器物,都在那一堆里,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这是轰炸。这只教你有一口气便当恨日本,去打日本。民族间的仇恨,用刀与血结起,还当以刀与血解开。这教训打到你的心的最深处,你的眼前便是地狱。
  为什么我们截不住敌机呢?那富人们听到了那些惨事而略微带着一点感情说。是呀,富人们,为什么呢?假若你的钱老在身边,我们的飞机是不会生下几架小机来的象胎生动物那样。明白吗?
  七月十九这天来得更凶。十二号那天,两弹距我有四丈远。我在洞里,所以只觉震动;比我远两丈的大水缸却被一寸长的一块炸片打成了两半。十九日,我躲在院外,前有土坡,后有豆架,或者比在洞里更安全些。弹落之处,最近的也距我十丈。可是,落弹时那种吱忽吱忽的呼啸,是我生平所听见过的声音中最难听的。没有听见过鬼叫,这大概就很相似了,它不能不是鬼音,因为呼召着人魂,那天死伤过千!当这种呼啸在空中乱叫的时候,机声炮声都似乎失去了威风。整个的空中仿佛紧张愤怒到极度,而到底无法抵抗住那些黑棒子的下落。那些黑棒子象溅了水花的几吨红铁的精华,挟着魔鬼的毒咒,吱忽吱忽的狂叫、奔落、粉碎,达到破坏的使命。炸弹的爆烈,重炮的怒吼,都有它们的宏壮威严;而这吱忽吱忽的响声却是奸狡轻狂,是鬼的狂笑,自天空一直笑到地上,引起无限的哭声!
  吱忽吱忽,咚咚咚天上叫完,地紧跟着就翻了。这一天,七月十九的响动,比哪一回都剧烈。我是在土坡旁的豆田上。一切都是静的,绿的豆叶、长的豆角、各色的豆花,小风吹来,绿叶的微动并无声音。可是它自己响起来,土自己震颤。不久,地镇定了,天上的敌机已走远,象中了咒诅似的那么急奔。两处起了火,一远一近。猛然的想起血肉横飞的光景,朋友们的安全,被难同胞的苦痛,眼前的土坡,身旁的豆田,还是那么静默安闲;离十丈远,可就有妇女在狂嚎;丈夫儿女已被那吱吱的鬼叫呼摄了去,有的连块骨也没剩。
  什么能打鬼呢?几乎没有别的灵验法术,而只有加强我们空军这一条实际的办法。战争是最现实的,胆大并逃不出死伤,赤手不能拨开炸弹,哀悼伤亡的同胞并不能保险自己不死。出钱出力,把全民族的拳变为铁的,把我们的呼号变为飞机的与炸弹的响声,打退贼兵,追到三岛。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这才是在牺牲中获得了最有益的教训。怕么?没一点用。不怕呢?一句空话。怕吧,不怕吧,你总得这么着:出钱或出力!除了这种实际的办法,你的情绪生活便只有恐惧,你的自私将毁灭了你自己与你的国。
  轰炸完了,救护队队员的每一滴汗都是金子,他们的汗把袜子都湿透。同时,烫着飞机式——在空袭警报到租界细细烫成的——头发的女郎,与用绸手绢轻拭香汗的少年男子,又在娱乐场中以享受去救亡了。
  载一九三八年八月《文艺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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