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 八方风雨(9)

  二十八、二十九两年,此地遭受了轰炸,炸去许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随炸随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齐美丽了。这是个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庆,百货可以源源而来。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重庆可比。它还有自己的小小的报纸呢。
  林语堂先生在这里买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国的时候,他把这所房交给老向先生与文协看管着。因此,一来这里有许多朋友,二来又有住处,我就常常来此玩玩。在复旦,有陈望道,陈子展,章靳以,马宗融,洪深,赵松庆,伍蠡甫,方令孺诸位先生,在编译馆,有李长之,梁实秋,隋树森,阎金锷,老向,诸位先生;在礼乐馆,有杨仲子,杨荫浏,卢前,张充和,诸位先生;此处还有许多河北的同乡;所以我喜欢来到此处。虽然他们都穷,但是轮流着每家吃一顿饭,还不至于教他们破产。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来到北碚,写长篇小说《火葬》,从这一年春天,空袭就很少了;即使偶尔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象在重庆那样跑许多路。
  哪知道,这样一来可就不再动了。十月初,我得了盲肠炎,这个病与疟疾,在抗战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价米,里边有许多稗子与稻子。一不留神把它们咽下去,入了盲肠,便会出毛病。空袭又多,每每刚端起饭碗警报器响了;只好很快的抓着吞咽一碗饭或粥,顾不得细细的挑拣;于是盲肠炎就应运而生。
  我入了江苏医院。外科主任刘玄三先生亲自动手。他是北方人,技术好,又有个热心肠。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个钟头才找到盲肠。我的胃有点下垂,盲肠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来似的。经过还算不错,只是外边的缝线稍粗(战时,器材缺乏),创口有点出水,所以多住了几天院。
  我还没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庆。只好教他们上北碚来。我还不能动。多亏史叔虎,李效庵两位先生——都是我的同学——设法给他们找车,他们算是连人带行李都来到北碚。
  从这时起,我就不常到重庆去了。交通越来越困难,物价越来越高;进一次城就仿佛留一次洋似的那么费钱。除了文协有最要紧的事,我很少进城。
  妻絜青在编译馆找了个小事,月间拿一石平价米,我照常写作,好歹的对付着过日子。
  按说,为了家计,我应去找点事作。但是,一个闲散惯了的文人会作什么呢?不要说别的,假若在从武汉撤退的时候,我若只带二三百元(这并不十分难筹)的东西,然后一把捣一把的去经营,说不定我就会成为百万之富的人。有许多人,就是这样的发了财的。但是,一个人只有一个脑子,要写文章就顾不得作买卖,要作生意就不用写文章。脑子之外,还有志愿呢。我不能为了金钱而牺牲了写作的志愿。那么,去作公务人员吧?也不行!公务人员虽无发国难财之嫌,可是我坐不惯公事房。去教书呢,我也不甘心。教我放下毛笔,去拿粉笔,我不情愿。我宁可受苦,也不愿改行。往好里说,这是坚守自己的岗位;往坏里说,是文人本即废物。随便怎么说吧,我的老主意。
  我戒了酒。在省钱而外,也是为了身体。酒,到此时才看明白,并不帮忙写作,而是使脑子昏乱迟钝。
  我也戒烟。这却专为省钱。可是,戒了三个月,又吸上了。不行,没有香烟,简直活不下去!
  既不常进城,我开始计划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一百万字,我想,能在两年中写完;假若每天能照准写一千五百字的话。三十三年元月,我开始写这长篇——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头昏与疟疾时常来捣乱。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只写了三十万字。这篇东西大概非三年写不完了。
  北碚虽然比重庆清静,可是夏天也一样的热。我的卧室兼客厅兼书房的屋子,三面受阳光的照射,到夜半热气还不肯散,墙上还可以烤面包。我睡不好。睡眠不足,当然影响到头昏。屋中坐不住,只好到室外去,而室外的蚊子又大又多,扇不停挥,它们还会乘机而入,把疟虫注射在人身上。“打摆子”使贫血的人更加贫血。
  三十三年这一年又是战局最黑暗的时候,中原,广西,我们屡败;敌人一直攻进了贵州。这使我忧虑,也极不放心由桂林逃出来的文友的安全。忧虑与关切地减低了我写作的效率。十二望北平
  三十三年四月十六日,文协开年会。第二天,朋友们给我开了写作二十年纪念会,到会人很多,而且有朗诵,大鼓,武技,相声,魔术等游艺节目。有许多朋友给写了文章,并且送给我礼物。到大家教我说话的时候,我已泣不成声。我感激大家对我的爱护,又痛心社会上对文人的冷淡,同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加长,而碌碌无成,不禁百感交集,无法说出话来。
  这却给我以很大的鼓励。我知道我写作成绩并不怎么好;友人们的鼓励我,正象鼓励一个拉了二十年车的洋车夫,或辛苦了二十年的邮差,虽然成绩欠佳,可是始终尽责不懈。那么,为酬答友人的高情厚谊,我就该更坚定的守住岗位,专心一志的去写作,而且要写得更用心一些。我决定把《四世同堂》写下去。这部百万字的小说,即使在内容上没什么可取,我也必须把它写成,成为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
  三十三年的战局很坏,我可是还天天写作。除了头昏不能起床,我总不肯偷懒。这一年,《四世同堂》得到三十万字。
  三十四年,我的身体特别坏。年初,因为生了个小女娃娃,我睡得不甚好,又患头晕。春初,又打摆子。以前,头晕总在冬天。今年,夏天也犯了这病。秋间,患痔,拉痢。这些病痛时常使我放下笔。本想用两年的功夫把《四世同堂》写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只写了三分之二。这简直不是写东西,而是玩命!
  抗战胜利了,我进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协既是抗敌协会,理当以抗战始,以胜利终。进城,我想结束结束会务,宣布解散。朋友们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关门。他们都愿意把“抗敌”取销,成为永久的文艺协会。于是,大家开始筹备改组事宜,不久便得社会部的许可,发下许可证。
  关于复员,我并不着急。一不营商,二不求官,我没有忙着走的必要。八年流浪,到处为家;反正到哪里,我也还是写作,干吗去挤车挤船的受罪呢?我很想念家乡,这是当然的。可是,我既没钱去买黑票,又没有衣锦还乡的光荣,那么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写了一首“乡思”的七律,就拿它结束这段“八方风雨”吧:
  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翔角斜;
  无限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于四川北碚载一九四六年四月四日至五月十六日北平《新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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