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破车 景物的描写(2)

  写景在浪漫的作品中足以增高美的分量,真的,差不多没有再比写景能使文字充分表现出美来的了。我们读了这种作品,其中有许多美好的诗意的描写,使我们欣喜,可是谁也有这个经验吧——读完了一本小说,只记得些散碎的事情,对于景物几乎一点也不记得。这个毛病就在于写得太空泛,只是些点缀,而与故事没有顶亲密的关系。天然之美是绝对的,不是比较的。一个风景有一个特别的美,永远独立。假若在作品中随便的写些风景,即使写得很美,也不能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还有,即使把特定的景物写得很美妙,而与故事没有多少关系,仍然不会有多少艺术的感诉力。我们永忘不了《块肉余生》里Ham(汉姆)下海救人那段描写,为什么?写得好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是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段描写恰好足以增高故事中的戏剧的力量;时候,事情,全是特异的,再遇上这特异的景物,所以便永不会被人忘记。设若景阳岗上来的不是武二,而是武大,就是有一百条老虎也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地方。
  为增高故事中的美的效力,当然要设法把景物写得美好了,但写景的目的不完全在审美上。美不美是次要的问题,最要紧的是在写出一个“景”来。我们一提到“景”这个字,仿佛就联想到“美景良辰”。其实写家的本事不完全在能把普通的地点美化了,而在乎他把任何地点都能整理得成一个独立的景。这个也许美,也许丑。假如我们要写下等妓女所居留的窄巷中,除非我们是“恶之花”的颓废人物,大概总不会发疯似的以臭为香。我们必须把这窄巷中的丑恶写出来,才能把它对人生的影响揭显得清楚。我们的责任就在于怎样使这丑恶成为一景。这就是说,我们当把这丑陋的景物扼要的,经济的,净炼的,提出,使它浮现在纸面上,以最有力的图像去感诉。把田园木石写美了是比较容易的,任何一个平凡的文人也会编造些“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类的句子。把任何景物都能恰当的,简要的,准确的,写成一景,使人读到马上能似身入其境,就不大容易了。这也就是我们所应当注意的地方。
  写景不必一定用很生的字眼去雕饰,但须简单的暗示出一种境地。诗的妙处不在它的用字生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是诗境的暗示,不用生字,更用不着细细的描画。小说中写景也可以取用此法。贪用生字与修辞是想以文字讨好,心中也许一无所有,而要专凭文字去骗人;许多写景的“赋”恐怕就是这种冤人的玩艺。真本事是在用几句浅显的话,写成一个景——不是以文字来敷衍,而是心中有物,且找到了最适当的文字。看莫泊桑的《归来》:“海水用它那单调和轻短的浪花,拂着海岸。那些被大风推送的白云,飞鸟一般在蔚蓝的天空斜刺里跑也似的经过;那村子在向着大洋的山坡里,负着日光。”
  一句话便把村子的位置说明白了,而且是多么雄厚有力:那村子在向着大洋的山坡里,负着日光。这是一整个的景,山,海,村,连太阳都在里边。我们最怕心中没有一种境地,而硬要配上几句,纵然用上许多漂亮的字眼,也无济于事。心中有了一种境地,而不会捉住要点,枝节的去叙述,也不能讨好。这是写实的作家常爱犯的毛病。因为力求细腻,所以逐一描写,适足以招人厌烦——象巴尔扎克的《乡医》的开首那种描写。我们观察要详尽,不错;但是观察之后面找不出一些意义来,便没有什么用处。一个地方的邮差比谁知道的街道与住户也详细吧,可是他未必明白那个地方。详细的观察,而后精确的写述,只是一种报告而已。文艺中的描绘,须使读者身入其境的去“觉到”。我们不能只拿读者当作旁观者,有时候也应请读者分担故事中人物的感觉;这样,读者才能深受感动,才能领会到人在景物中的动作与感情。
  “比拟”是足以给人以鲜明印象的。普通的比拟,可是适足以惹人讨厌,还不如简单的直说。要用比拟,便须惊人;不然,就干脆不用。空洞的修辞是最要不得的。在这里,我们应当提出“观察”这个字,加以解释。一般的总以为观察便是要写山就去观山,要写海便去看海。这自然是该有的事,可是这还不够,我们须更进一步,时时刻刻的留心,对什么也感到趣味;然后到写作的时候,才能把不相干的东西联想到一处,而创出顶好的比喻。夜间火山的一明一灭,与吕宋烟的烧燃,毫无关系。可是以烟头的燃烧,比拟夜间火山口的明灭,便非常的出色。吕宋烟头之小,火山之大,都在我们心中,才能到时候发生妙用。所谓观察便是无时无地不在留心,而到描写的时候,随时的有美妙的联想,把一切东西都写得活泼泼的,就好象一个健壮的人,全身的血脉都那么鲜净流畅。小说家的本事就在这里。辛克莱与其他的热心揭发人世黑暗的写家们,都犯了一个毛病:真下功夫去观察所要揭发的事实,可是忘记了怎样去把它们写成文艺作品。他们的叙述是力求正确详细,可是只限于这一点,他们没能随手的表现出人生更大更广的经验。他们的好处是对于某一地一事的精确,他们的缺点是局面太小。设若托尔司太生在现时,也写《屠场》那类的东西,他一定不仅写成怪好的报告,而也能象《战争与和平》那样的真实与广大。《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不在乎人多事多,穿插复杂,而在乎处处亲切活现,使人真想拿托尔司太当个会创造世界的一位神仙。最伟大的作家都是这样,他们在一个主题下贯串起来全部的人生经验。这并不是说,他们总是乌烟瘴气的把所知道的都写进去,不是!他们是在描写一景一事的时候,随时随地的运用着一切经验,使全部故事没有落空的地方。中国电影,因为资本小,人才少,所以总是那么简陋没劲。美国的电影,即使是瞎胡闹一回,每个镜头总有些花样,有些特别的布置,绝不空空洞洞。写小说也是如此,得每个镜头都不空。精确的比拟是最有力的小花样,处处有这种小花样,故事便会不单调,不空洞。写一件事需要一千件事作底子,因为一个人的鼻子可以象一头蒜,林中的小果在叶儿一动光儿一闪之际可以象个猛兽的眼睛,作家得上自绸缎,下至葱蒜,都预备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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