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 柳屯的(2)

  他不能公然地娶小老婆,他不愿出教。可是没儿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搭上个娘们,等到有了儿子再说。夏老者当然不反对,祖父盼孙子自有比父亲盼儿子还盼得厉害的。教会呢,洋牧师不时常来,而本村的牧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反正没晴天大日头地用敞车往家里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规,大家闭闭眼,事情还有过不去的?
  至于图省钱,那倒未必。搭人儿不见得比娶小省钱。为得儿子,他这一回总算下了决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虽不是官衔,却自有作用,而儿子又是心不可少的,闭了眼啦,花点钱!
  这是我的猜测,未免有点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见得比别人的更刻薄。至于正确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优等。
  在家没住了几天,我又到外边去了两个月。到年底下我回家来过年,夏家的事已发展到相当的地步:夏廉已经自动地脱离教会,那个柳屯的人儿已接到家里来。我真没想到这事儿会来得这么快。但是我无须打听,便能猜着:村里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个地方,不过三天就能把长城咬塌了一大块。柳屯那位娘们一定是被大家给咬出来了,好象猎狗掘兔子窝似的,非扒到底儿不拉倒。他们的死咬一口,教会便不肯再装聋卖傻,于是……这个,我猜对了。
  可是,我还有不知道的。我遇见了夏老者。他的红眼边底下有些笑纹,这是不多见的。那几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地动,似乎是要和我谈一谈。我明白了:村里人们的嘴现在都咬着夏家,连夏老头子也有点撑不住了;他也想为自己辩护几句。我是刚由外边回来的,好象是个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诉诉委屈。好吧,蛤蜊张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话是一派的夸奖那个娘们,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这个老家伙有两下子,我心里说。他不为这件“事”辩护,而替她在村子里开道儿。村儿里的事一向是这样:有几个人向左看,哪怕是原来大家都脸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边来。她既是来了,就得设法叫她算个数;这老头子给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简直的有些诗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红眼边忙着眨巴。“比大嫂强多了,真泼辣!能洗能作,见了人那份和气,公是公,婆是婆!多费一口子的粮食,可是咱们白用一个人呢!大嫂老有病,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柳屯的’什么都拿得起来!所以我就对廉儿说了,”老头子抬着下巴颏看准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给儿子掩饰了:“我就说了,廉儿呀,把她接来吧,咱们‘要’这么一把手!”说完,他向我眨巴眼,红眼边一劲的动,看看好象是孙猴子的父亲。他是等着我的意见呢。“那就很好,”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四面不靠边的。“实在是神的意思!”他点头赞叹着。“你得来看看她;看见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儿个去给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这位柳屯的贤妇。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见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岁数,我说不清,也许三十,也许三十五,也许四十。大概说她在四十五以下准保没错。我心里笑开了,好个“人儿”!高高的身量,长长的脸,脸上擦了一斤来的白粉,可是并不见得十分白;鬓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齐:好象新砌的墙,白的地方还没全干,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齐。眼睛向外努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头上不少的黄发,也用墨刷过,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红石榴花。一身新蓝洋缎棉袄棉裤,腋下搭拉着一块粉红洋纱手绢。大红新鞋,至多也不过一尺来的长。
  我简直的没话可说,心里头一劲儿地要笑,又有点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说。她好象也和我同过学,有模有样地问我这个那个的。从她的话里我看出来,她对于我家和村里的事知道得很透彻。她的眼皮慢慢那么向我眨巴了几下,似乎已连我每天吃几个馍馍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边张罗客人的茶水,一边儿说;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用眼角扫着家里的人;该叫什么的便先叫出来,而后说话,叫得都那么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红眼边上有点湿润,夏老太太——一个瘪嘴弯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随着“柳屯的”转;一声爸爸一声妈,大概给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没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为听说她还病着。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没什么表示,可是眼睛都瞧着“柳屯的”,象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们已承认:交际来往,规矩礼行这些事,他们没有“柳屯的”那样在行,所以得问她。她忙着就去开门,往西屋里让。陪着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声:“有人来了。”然后向我一笑,“屋里坐,我去看看水。”我独自进了西屋。夏大嫂是全家里最老实的人。她在炕上围着被子坐着呢。见了我,她似乎非常地喜欢。可是脸上还没笑利落,泪就落下来了:“牛儿叔!牛儿叔!”她叫了我两声。我们村里彼此称呼总是带着乳名的,孙子呼祖父也得挂上小名。她象是有许多的话,可是又不肯说,抹了抹泪,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问她的病状,她叹了口气:“活不长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个娘们实在是夏嫂心里的一块病,我看出来。即使我承认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说她的忧虑是完全为自己,她是个最老实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来点危险来,那个娘们!
  由西屋出来,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很亲热地赶过来,让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没回答出什么来。我知道这一笑使我和她结下仇。这个娘们眼里有活,她看清这一笑的意思,况且我是刚从西屋出来。出了大门,我吐了口气,舒畅了许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么觉着别扭。我曾经作过一个恶梦,梦见一个母老虎,脸上擦着铅粉。这个“柳屯的”又勾起这个恶梦所给的不快之感。我讨厌这个娘们,虽然我对她并没有丝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见。只是讨厌她,那一对努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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