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五十一

  三个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了她一阵,然后就轻轻讪笑、窃窃私议起来。用在多年职业中训练有素的眼睛,她们推测她不是舞场新手就是来自穷乡僻壤的外省女人。分散坐在各桌的几位男宾,看样子是出差到此的外地人,他们胡须刮得不大干净,一脸倦容,在等着什么东西刺激他们,以摆脱这种无精打采的精神状态。其中有三两个,斜歪着身子懒洋洋地在喝咖啡或小杯烧酒。刚才走到这间小舞池下面来时,克丽丝蒂娜就有一种下楼梯迈腿踩空的感觉。当时她恨不得马上转身回到上面去,然而侍者已经麻利地迎了过来,他三步两步到了客人跟前,问尊贵的小姐在哪里落坐,于是她只好随便在一张桌旁坐下来,跟别的客人一样在这个毫无乐趣可言的娱乐场所呆着,等待着那应该有而又迟迟不来的东西。
  只有一次,一位先生(还真的是一位布拉格来的小工业品代办商呢)慢吞吞地站起来,拉着她在舞池里转了几圈,然后也就不再同她跳舞了:显然他是没有勇气问她点什么,或者没有兴致,因为他也觉出这个陌生女子不大对劲,她神情迟疑,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行动上似愿非愿,半推半就,这情况对于他,对于明早六点就得乘快车到阿格拉姆①市去的他,是过于复杂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克丽丝蒂娜在这里总算打发掉一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还有两位新来的男宾坐到女宾们那边去寒暄应酬,只有她独身一人,孤孤单单。突然,她叫过来侍者,付了钱,起身走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尾随下气呼呼、怒冲冲、绝望地走了。
  ①阿格拉姆:即萨格勒布,今南斯拉夫克罗地亚共和国首府。
  又一次回到街上,夜深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多没意思呀。现在她感到什么都一样:如果现在谁把她抱起来扔进那边的河里——那是多瑙河的一条运河,或者,如果那辆驶过十字路口的小轿车,在距这个心绪不宁、茫然若失的女人只有几公分处紧急刹车失灵,把她撞死,无论怎样,现在她都觉得无所谓了。突然,她发现一个警察用奇特的眼光看着她,又准备跟上她,似乎想问她什么话。她这才蓦然想起,别人也许把她当成从房子的暗影中慢悠悠走出来和男人搭腔的那一类女人了。她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现在我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在这儿干什么,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呀?突然她又感到身后有脚步声。然后,一个黑影便移到了她身边,接着影子的主人也跟上来,盯着她的脸瞅了一眼。“喂,小姐,现在真的就回家了?”她没有回答。可是那人寸步不离地走在她身边,而且同她攀谈起来,拼命劝说她不要现在就回家,那样子颇为可笑,但她听着感到舒服。他问她要不要再到哪里去散散心。“不,不去了。”
  “可是,谁这么早就回家呢?还是去一家咖啡馆坐坐吧。”最后她让步了,仅仅为了不至于太孤单。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如他自己说的,是银行职员。她暗想,看样子这人一定是结过婚的。果真对了,看他手指上不是戴着戒指吗?嗐,管他呢,又不想同他建立什么联系,不过想暂时摆脱一下孤寂而已,现在姑且让他给自己讲点有意思的事,有一搭没有一搭地听听好了。有时她看他一两眼:他已经不年轻了,眼睛下面已有皱纹,给人一种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印象,本人也像他穿的那套衣服一样皱巴巴、软绵绵的。但是他相当健谈。今晚,她是好长时间以来头一次同一个人谈话,或者说听一个人谈话,但同时她心里又明白这并不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总有点刺痛她。他讲的事,有不少饶有趣味,但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充满苦涩,渐渐地她心里滋生出一种对这个陌生男人的类乎怨艾的情绪。
  这家伙倒好,她是一腔愤怒郁积胸间,而他却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他们离开咖啡店时,他挎起了她的胳臂,身子紧挨着她。这同那边那个人在宾馆门前的举动是一样的,她心头又陡地燃起了一阵激情,然而这激动并非来自身边这个喋喋不休的小个子男人,而是来自那个人,来自对往事的回忆。这对恐惧又猝然向她袭来。说不定到头来她会被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软化而投人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人的怀抱,这样做仅仅是出于愤怒,仅仅由于自己那焦躁难耐的心情——想到这里,恰好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她猛地一抬胳膊,挣脱他的手,急忙跳上汽车,把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甩在了街上。
  她回到旅馆,躺在那间生疏的屋子里久久不能入睡,耳边不停地响着外边汽车驶过的隆隆声。完了,你过不去了,到不了那个世界了,你无法穿越那堵无形的墙。她心里这样想着,激动地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耳听着自己的喘息声,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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