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二十六

  可是,在这儿哪里有什么工夫去考虑某一个人呢?时间在飞快地流逝,一桩桩意外的喜事像急速翻腾的波浪,把她卷入它们的急流之中:这真有点叫她应接不暇,简直可以说,没有哪一分钟不在它那一滴晶莹的时间水花中映衬出一件新的赏心乐事。午饭后,姨妈和姨爹回房去稍事休息,克丽丝蒂娜打算在这里阳台上一把柔软、舒适的安乐椅上静坐片刻,以便好好思考、回味一下,再仔细品尝一下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可是她刚刚靠定椅背,正准备悠闲地、从容不迫地把到达此地后这十分紧凑的一天里接遗而至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回想一遍时,昨天那位舞伴、目光犀利的德国工程师又早已站在她面前,一边叫着“起来,起来!”一边向她伸出他的大手。他说他是来邀请她到他们那张桌子去的,他的朋友们希望他介绍他们同她认识。
  克丽丝蒂娜有点迟疑,她心中仍然怀着对一切新鲜事情的恐惧,但是害怕别人说自己不懂礼貌的思想占了上风,于是她答应了,跟他一起走到那异常活跃的一桌来。在这里,十来个年轻人正在高声谈笑。使她惶恐万分的是,工程师竟向在座的每个人介绍她是封·博伦①小姐,而且,姨父荷兰姓氏变成了德国贵族姓氏以后,看来人人都肃然起敬了——这一点她从各位先生都客气地起立看得明白。显然,他们听到这个姓氏时是禁不住联想起德国最富有的家庭克虏伯·博伦②来了,克丽丝蒂娜感觉自己的脸刷地红起来:我的天,他这是在说些什么呀!可是,她没有力排众议的勇气和冷静的头脑来纠正这个错误,难道在一大群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生人面前,竟可以揭他们当中某个人的短,指责他胡说八道,宣称:不对,不对,我不姓封·博伦,我是姓霍夫莱纳?就这样,她带着良心的不安,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容忍了这场出于无意的骗局。
  ①封·博伦(Von Boolen),这里,德国工程师将荷兰普通姓氏中的“凡”(van)误解为德国贵族姓氏的“封”(von)了。
  ②克虏伯·博伦(1870-1950),德国钢铁工业垄断资本家,全名为克虏伯·封·博伦·翁德·哈尔巴赫。
  所有这些年轻人:一个来自曼海姆的年轻活泼的姑娘,一个维也纳的医生,一个法国银行经理的儿子,一个说话粗声粗气的美国人,还有几个人的名字她听不懂,他们每个人都在力图傅得她的青睐,每个人都问她话,实际上这场谈话的中心只是她,谁都只同她一个人说话,都只讲给她一个人听,头几分钟克丽丝蒂娜还感到有些拘束。每当有人称呼她为“封·博伦”小姐时,她就会猛然全身一震,每次都仿佛有一根针扎在她身上的敏感部位,但逐渐地她也被卷进了这伙年轻人欢快活跃的谈笑中,为自己能很快同他们打成一片而感到高兴,最后则完全无拘无束地同他们说东道西了;是呀,这里每个人不都对她非常热情吗?你还害怕什么呢?过一阵,姨妈来了,她看到自己的被保护人如此得宠,很是高兴,听到别人在她头上冠以“封·博伦小姐”这一美称,则宽厚地微笑着向她挤挤眼睛。最后,她提醒说她俩该一起去散步了,而姨爹是整个下午都要打扑克的。
  来到外面一看,哟,这还是昨天那条街吗?或者仅仅因为自己的心胸由狭小变为开阔,所以看什么都更明亮、更喜气洋洋了呢?不管怎么说,克丽丝蒂娜觉得眼前完全是一条新的路。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一遍,然而当时似乎是两眼蒙着纱,现在则觉得景色更加绚丽多姿、更加充满节日气氛,仿佛群山又升高了许多,草地也更加葱郁翠绿,或者更加汁液饱满,空气更加晶亮洁净,而所有的人也都变得更加美丽,眼睛更加明亮,对她更为和颜悦色、更加亲密无间了。
  从昨天以来,一切都不再那么陌生了;自从她得知这里的旅馆没有哪一家比她住的这家更漂亮以来,她看这些高大的旅馆建筑群对就总带着一定的自豪感,看商店的橱窗陈列时,也开始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眼光;自从她自己也乘坐过一辆十分华贵的小轿车以来,她就感到街上小轿车里那些身材修长、满身香水的太太们不再是那样高不可攀,不那样完全属于另一个更高的等级了。她已不再觉得自己置身她们之中矮了一截,而是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身材健美的少女们那轻捷、洒脱、矫健的步子来。
  在一家甜食店里她们稍事休息:在这里,姨妈再次对克丽丝蒂娜竟那样饕餮大嚼感到惊异。这究竟是因为这特别消耗体力的山区空气呢,还是因为人的激越感情真是一种化学上的燃烧反应,那烧尽的力量需要重新得到补充?不管怎么说,她毫不费力地就着巧克力大口大口将抹满蜂蜜的三四个面包一扫而空,接着又把一大堆巧克力糖果和白花花的奶油点心吃个精光。
  她有一种感觉:似乎可以就这样不停地吃下去、说下去、看下去、享受下去,似乎她在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之后,现在得用这种狼吞虎咽地满足肉体需要的方式来弥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饥饿,填炮多年来食不果腹的辘辘饥肠,时不时她感到邻近几张桌旁有些男人用善意的、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她,这使她下意识地挺起胸,昂起头,对于这种好奇的探询,她报以嘴边挂起的一丝微笑,那神态也似乎在好奇的询问着:你们这些对我有好感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我自己又是什么人啊?
  六点钟,她们在又买了一些日用品之后回到了宾馆。原来姨妈发现她还缺不少零碎东西。这位和蔼可亲的施主,一直很开心地看着少女身上从拘谨胆小、畏首畏尾到落落大方、热情奔放这一令人吃惊的变化,现在她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说道:“现在你可以帮我解决一个难题了!你有勇气吗?”克丽丝蒂娜笑了。这个地方会有什么难题呢?在这个云雾之中的人间乐园里,哪件事情不是轻而易举的?“唔,你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这是去闯龙潭、入虎穴呢,你得小心翼翼地设法把他给我从巴克拉①中拽出来。
  你可得记住,要小心谨慎,要是惹恼了他,他会咕哝个没完的。不过我不能惯着他,大夫嘱咐过,饭前一小时他必须吃他那些丸药的。再说,闷在屋子里从四点到六点打两个钟头扑克也足够了。他们在二楼一百一十二号,那是沃尼曼先生住的一套房间,他是一家生产汽油的大托拉斯的股东。你到那里敲敲门,进去后只用对安东尼说是我派你来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不定他会先顶你一句——啊,不会的,他不会对你使性子!对你他还是给面子的。”
  ①巴克拉,欧洲流行的一种纸牌赌博。
  克丽丝蒂娜接受这个任务并不太乐意。姨爹打扑克这样着迷,为什么偏偏让她去打搅他呢!但她不敢违抗姨妈。走到那里,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后就推门进去了。埋头打牌的先生们无一例外地抬起头来看她,看来年轻姑娘闯进这间屋里来是相当稀罕的事情。克丽丝蒂娜看见抽板拉出、呈长方形的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摆着一长串奇怪的方块和数字。
  姨爹见了她先是一惊,随后就哈哈笑起来。“Oh,I see①,准是克莱尔教唆你来干这份差事的!她拿你当枪使呢!先生们——这是我的外甥女!我太太派她来叫我们收摊子了;我建议,”(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再来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超过,这你批准吧?”克丽丝蒂娜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唔,好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好了,”安东尼为了在诸位在座的绅士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洋洋得意地说,“现在你什么话也别讲了!快坐在我后面,给我增加点牌运。今天我的牌风有点不顺呢。”克丽丝蒂娜怯生生地在他侧后方坐了下来。对他们玩的这一套她是一窍不通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件有点像铲子又有点像雪橇的细长玩意儿,从这里面抽出牌来,嘴里说了句什么,于是白色、红色、绿色、黄色的赛璐珞圆筹码便从这里跑到那里,又从那里跑回这里,一个小耙子把它们拢成一堆,这真够没意思的。
  ①英语:呵,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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