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卫士 六十九 洪水(1)

  
  随着这些旅行者往前走,这地方出现了一片离奇古怪的景象。
  田野似乎也和市镇、村庄一样被人抛弃了。
  确实如此,没有一个地方有奶牛在草地上吃草,没有一个地方有山羊高攀在山腰上或者两条前腿趴在树篱上,觅食树莓的嫩芽和野葡萄,没有一个地方有羊群和牧人,也没有一个地方有耕犁和农夫,再也见不到背着货包穿村走户的行商,再也见不到唱着北方人嗓音嘶哑的歌子,脚步蹒姗地走在大车旁,把鞭子甩得啪啪响的赶车人。
  在这风光绮丽的平原上极目望去,不论是在小山上,广阔的草地上,还是森林的边缘,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简直可以说大自然是处在创造出人类和动物的那一天的前夕。
  黄昏来临了。亨利心头充满了惊奇,在感情上跟走在前面的两个旅客接近了一些,他向空中,向大树,向遥远的天际,甚至向浮云,寻求着这种凄凉景象的解释。
  使得这忧郁的荒凉景色有了一点生气的仅有的人物,是雷米和他的女伴,他们的身影在落日的紫红色的余辉中清楚地显现出来,他们正俯身倾听着是否有什么声音传进他们的耳际,除他们之外,就是亨利了,他的身影落在他们百步之后,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和同样的态度。
  阴暗而寒冷的夜降临了,西北风在空中呼啸着,它的吼声充斥着这片荒凉的景色,比寂静还要可怕。
  雷米伸手过去抓住女伴的马缰,让她停下来。
  “夫人,”他对她说,“您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您知道我会不会为了贪生而后退半步;可是,今晚上我莫名其妙地有点不对劲儿,一种从未有过的麻木束缚住了我的官能,使我瘫痪无力,不让我再往前走。夫人,您把这称作害怕、胆小甚至惊惶失措吧;夫人,我向您承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了。”狄安娜转过头来;也许所有这些骇人的预兆她都没注意到,也许她什么都没见到。
  “他还在那儿?”她问。
  “啊!成问题的已经不再是他了,”雷米回答,“别再去想他了,我求您;他只有一个人,我对付得了一个人。不,我所害怕的危险,或者不如说,凭着本能而不是依靠理智感觉到、猜测到的危险,正在临近,正在威胁我们,说不定正在包围我们的危险,是另一种危险;这是一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危险,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把它叫作危险。”
  狄安娜摇摇头。
  “瞧,夫人,”雷米说,“您看见前面那片弯着黑黝黝树顶的柳树吗?”
  “看见了。”
  “在这些树旁边我看见一座小房子,求求您,咱们到那儿去吧,如果房子里有人,咱们就更有理由可以要求留宿了,如果没有人,咱们就占有它,夫人;别反对,我求求您。”
  雷米的激动,他颤抖的嗓音,他这番话的透彻的说服力,使他的女伴下决心让步了。
  她掉转马头,朝雷米所指的方向而去。
  几分钟之后,两个旅行者在敲这座小房子的门,房子确实是盖在一片柳树丛下。
  奈特河是在四分之一法里外流过的一条小河,它的支流,一条小溪,被两长溜芦苇和两岸的草地环抱着,从柳树下潺潺淌过,浸润着树根;在砖墙瓦顶的小屋后面,有一片绿篱团团围住的小园子。
  这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冷落,荒凉。
  没有人回答他们重重的敲门声。
  雷米不再犹豫:他抽刀割下一段柳枝,在门和锁之间伸进去,把锁舌往后压。门开了。
  雷米迅速地走进去。一个小时以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为狂热所驱使的人才会有的昂奋。那把锁是邻近铁匠手艺粗劣的制品,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征服了它。
  雷米急急忙忙地把女伴推进屋里,推上门,加上一道沉重的门栓,这样严加防范以后,他才仿佛死里逃生似的透了口气。他觉得像这样把女主人保护起来还不够,就把她安顿在楼上仅有的一间卧房里,他在卧房里摸索,摸到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对女主人这头稍许放下心来了,他接着下楼,守在一扇半开的外板窗后面,通过有铁栅的窗户开始注视伯爵的一举一动。伯爵瞧见他们进了屋,也走到了这所房子跟前。
  亨利的想法是阴郁的,跟雷米的想法倒很合拍。
  “毫无疑问,”他在心里说,“一种我们不知道,但是这儿的居民知道的危险,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战争使它荒芜了,法国人已经占领或者就要占领安特卫普:农民们惊恐万分,所以想到城里找个安身之地。”
  这个解释似乎颇有道理,但它并不能让年轻人感到满意。而且它把他引到了另一条思路上去。
  “雷米和他的女主人到这儿来干吗?”他思忖道,“他们有什么必要非得来冒这可怕的危险不可呢?噢!我会知道的,和这个女人谈话,永远结束我的这些疑窦的时刻终于来到。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他向小屋前进。
  但是突然间又停了下来。
  “不,不,”他说,这种突如其来的犹豫,在充满爱情的心里是经常会有的,“不,我将忍受痛苦,牺牲到底。况且,她不是能作主支配自己的行动吗?她知道可恶的雷米为她编造了怎样的一套谎话吗?喔!我恨的是他,是他一个人,是让我相信她什么人也不爱的他!不过,也还得讲句公道话,难道这个人有义务向我,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泄露女主人的秘密吗?不!不!我的不幸是确实无疑的,在我的不幸中最糟的一点是这种不幸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没法把这个沉重负担丢给任何一个人。对这不幸说来还缺少的,是真相的彻底揭露,是瞧着这个女人跑到兵营,用她的双臂围住一个绅士的脖子,对他说:‘瞧瞧我受了多少苦,你就知道我多么爱你,’好吧,我就一直跟她到那儿,我将看到我不敢看的事,我将因此而死,这样倒可以省掉火枪和大炮的事了。唉!您是知道的,我的主!”亨利感情激动地补充说,他的心灵充满宗教情绪和爱,有时候在他的心灵深处会有这种激动的感情,“我并没有寻求这极度的苦痛,我愿带着笑容走向经过慎重考虑的、平静的、光荣的死亡;我愿倒在战场上,嘴边呼唤着一个名字,就是您的名字,我的主!心里珍藏着一个名字,她的名字!您不愿我那样去死,您要我接受一个充满辛酸和苦楚的绝望的死:我感恩,我愿接受!”
  随后,他又回忆起他面对那座无情的房屋度过的那些痴情等待的白天和焦虑不安的夜晚,觉得除了啃啮着他的心的这个疑窦以外,总的说来,他的处境并没有在巴黎时那么悲惨,因为他有时还能见到她,还能听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说话声;他跟在她后面走,从心爱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郁香气,会夹在微风中吹过来,轻轻拂着他的脸颊。
  他双眼凝视着她藏身的这所小房子,就这样继续想下去:“但是当我在等待这死亡来到以前,当她在这座房子里休息的时候,我在这些树下藏身,她如果说话,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我还能看到她在窗后的影子,而我却在抱怨!啊!不,不,我不抱怨。天主!天主!我仍然是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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